第15章 张猛的提点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布，不紧不慢地覆盖了岚风城的西角。铁器街白日里此起彼伏的锤击声早已歇菜，只剩下几家晚归的铺子还亮着昏黄的油灯，将拉长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上。张记铁铺的后院里，一盏马灯悬在屋檐下，火苗被偶尔穿堂的夜风吹得轻轻摇晃，把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晃得忽明忽暗。

　　张猛搬了张矮桌放在院中，桌上摆着一碟盐煮花生，一碟酱牛肉，还有两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琥珀色的米酒，酒液上还浮着细小的泡沫。他今天难得没像往常那样累得沾床就睡，反而拉着韩烨坐下，说是“庆祝小韩来铺子里满一个月”。韩烨知道，这不过是个由头，张猛这样的糙汉子，向来不擅长用细腻的方式表达心思，却总在这些不经意的举动里透着实在。

　　“来，小韩，先干一个！”张猛端起碗，碗沿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放下碗时还满足地打了个酒嗝，“这‘烧刀子’是我托人从城北酒坊打的，烈得很，够劲儿！”

　　韩烨也跟着喝了一口，酒液入喉果然像一道火线，一路烧到胃里，随即又泛起一股暖流，驱散了打铁带来的疲惫。他放下碗，拿起一颗花生剥开，慢慢嚼着：“张大哥的酒，确实够味。”

　　“嘿，你这小子，说话总是这么稳稳当当的。”张猛咧嘴笑了，络腮胡随着嘴角的动作挤成一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喝口米酒都能跟人吹半宿牛，哪有你这份沉得住气的劲头。”他说着，又给自己添了些酒，眼神落在韩烨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

　　这些天，韩烨在铺子里的表现，张猛都看在眼里。别的不说，单是那份对铁器的“懂”，就不是一般铁匠能比的。寻常铁匠打农具，只求结实耐用，能卖出钱就行；可韩烨不一样，他打一把镰刀，会琢磨着刀刃的弧度怎么设计才能让农人省力，打一口铁锅，会反复调整厚度让受热更均匀。更难得的是，他身上那股子劲儿——白天在铺子里挥汗如雨，晚上别人都睡了，他那间小屋还常常亮着灯，偶尔能听到细微的敲击声，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张猛自己也是从刀光剑影里走过来的人，虽然现在修为废了，但眼力还在。他早就察觉到，韩烨身上偶尔会泄露出一丝极淡的灵气波动，那不是普通凡人能有的气息。只是韩烨不说，他也就没问——在这岚风城里，谁还没点藏在心底的秘密呢？

　　酒过三巡，张猛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说自己曾是岚风城一个小家族的旁系子弟，十五岁测出火属性灵根，被家族送去一个三流宗门修行，最高时曾达到气灵境五品，也算风光过一阵。后来在一次宗门任务中，为了争夺一块伴生灵矿，被同门暗算，经脉受损，修为大跌，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宗门，靠着年轻时学的一点打铁手艺，开了这家张记铁铺，一守就是十几年。

　　“说起来，也是报应。”张猛自嘲地笑了笑，又灌了口酒，“那时候总觉得，修为高就能横行天下，什么规矩道义，都不如手里的灵力管用。结果呢？还不是栽在自己最看重的‘实力’上。”

　　韩烨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能从张猛的语气里听出那份不甘，还有被岁月磨平棱角后的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尤其是在这弱肉强食的修行世界里，光鲜背后往往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疤。

　　“小韩，”张猛忽然放下酒碗，眼神变得认真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韩烨，“你这手艺，真的埋没在铁器街了。”

　　韩烨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是修士，对吧？”张猛的声音压低了些，“你身上有灵气波动，虽然很淡，但瞒不过我这双眼睛。凡灵境，没错吧？”

　　韩烨心中微讶，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张猛早就看出来了。他没有否认，坦然点头：“是，凡灵境三品。”

　　听到这个答案，张猛反而松了口气，像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惋惜：“凡灵境在岚风城，确实不算什么，随便一个世家子弟，或者宗门外门弟子，都比这修为高。但你不一样，你有打铁的天赋，更重要的是，你懂灵器和铁器的结合——这可不是普通铁匠能做到的。”

　　他顿了顿，看着韩烨：“你想过没有，往深了走，去学炼器？”

　　“炼器？”韩烨的心跳微微一滞。这两个字，他从《天工造物录》里看到过无数次，也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从猎虎村拿起铁锤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路绝不仅仅是打一把好镰刀、一口好铁锅那么简单。可他一直没敢在人前表露，毕竟在这岚风城里，器师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不是他一个刚从山村出来的穷小子能轻易触碰的。

　　“对，炼器。”张猛重重点头，眼神发亮，“你以为那些修士用的灵器是怎么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器师一锤一锤打出来，再刻上灵文，注入灵气才成的。你有打铁的底子，又是修士，能感应灵气，这天生就是吃炼器这碗饭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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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我认识一个老器师，年轻时跟他打过交道。他说，好的器师，不仅要手上有劲儿，眼里有活儿，更要心里有灵气。你打出来的那些铁器，看着是凡铁，可我总觉得里面藏着点‘活气’，这就是天赋！”

　　韩烨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张猛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一直不敢完全敞开的那扇门。他想起自己偷偷用废铁练习刻灵文的日子，想起第一次感受到灵气与铁器共鸣时的激动，想起《天工造物录》里那些精妙绝伦的炼器法门……是啊，他怎么可能不想？

　　“只是……”韩烨迟疑道，“器师巷那边，门槛太高了吧？我听铺子里的伙计说，那里都是世家和大宗门的地盘，像我这样没背景的，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谁说不是呢。”张猛的兴奋劲儿被泼了点冷水，又叹了口气，“岚风城的器师巷，水深得很。三大世家——赵家、秦家、韩家，在那儿都有自己的产业，明里暗里较劲，没背景的散修想在那儿立足，难如登天。轻则被抢了订单，断了材料来源；重则连小命都可能搭进去。”

　　他当年在宗门时，就见过不少散修器师因为得罪了世家，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些世家不仅掌控着优质的矿石资源，还垄断了灵文图谱和炼器技巧，普通人想往上爬，简直是难上加难。

　　韩烨沉默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困难，但亲耳从张猛嘴里听到，才更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压力。在猎虎村，他以为有一身力气和手艺就能立足；到了清风镇，他知道修士的世界更看重灵根和修为；而到了岚风城，他才明白，背景和人脉，有时候比实力更重要。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张猛见他神色低落，又开口道，“凡事都有例外。器师巷那边，每月初一和十五，会有‘散市’。”

　　“散市？”韩烨抬起头。

　　“对，散市。”张猛解释道，“就是在器师巷尽头的那块空地上，允许散修或者小家族的子弟摆摊，卖些自己炼制的低阶灵器，或者交换材料。算是给那些没资格进正经店铺的人，留了条活路。”

　　他看着韩烨，眼神诚恳：“你可以去试试。不用急着卖东西，先去看看行情，看看别人的灵器是怎么炼的，灵文是怎么刻的。多看看，多学学，心里就有数了。”

　　“而且，”张猛补充道，“散市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也藏着机会。有时候能淘到便宜的好材料，有时候能遇到愿意指点你两句的老器师。当然，风险也大，被坑、被抢的事常有，你自己得拿捏好分寸。”

　　韩烨心中一动。散市，听起来像是个门槛相对较低的入口。虽然可能充满风险，但至少，他有机会真正接触到“炼器”这个圈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天工造物录》的字里行间摸索。

　　“我知道了，张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韩烨端起酒碗，认真地跟张猛碰了一下，“这碗酒，我敬你。”

　　“嘿，谢什么。”张猛笑着摆手，“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路还得你自己走。反正你在我这铺子里一天，我就不能看着你这块好料子被耽误了。”他顿了顿，又道，“铺子里的活儿，你要是忙不过来，跟我说一声，我多找两个学徒。你安心琢磨你的事就行。”

　　韩烨看着张猛被酒精染上红晕的脸，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在这陌生的岚风城里，张猛就像一个糙汉子兄长，没有太多花哨的言语，却总在关键时刻，给你递上一把能挡风的伞。

　　那一晚，两人又喝了不少酒，聊了些打铁的技巧，也聊了些岚风城的趣闻。直到马灯里的油快烧尽了，才各自回房休息。

　　韩烨躺在小屋的硬板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张猛的话，想起器师巷，想起那个即将到来的散市。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在清风镇散市淘来的蕴灵矿，矿石在月光下泛着极淡的光泽，里面那丝微弱的暖流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轻轻搏动着。

　　“岚风城……器师巷……”韩烨低声自语，握紧了手中的矿石，“我来了。”

　　夜风吹过，带着铁器街特有的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更广阔世界的气息。韩烨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已经开始勾勒起散市的模样，勾勒起自己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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