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泥里生(两度空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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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二节车间的铁皮屋顶被夏日的太阳晒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机油和钢铁的味道。我站在墙角,脚边堆着几块上周切割剩的钢板料,边缘还带着没打磨干净的毛刺。宿醉的头痛还没完全散去,喉咙里干得发紧,但脑子却异常清醒——昨天断片前的那些零碎画面,像被砂纸磨过的铁屑,一点点在眼前聚拢。
我蹲下身,指尖划过一块长方形的钢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上周做的那把刀丢了,许是醉倒时随手搁在哪儿忘了捡。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料还有剩。我把钢板搬到工作台上,拿起角磨机,嗡鸣声瞬间填满了整个车间。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钢板在砂轮的摩擦下渐渐显露出刀的形状,刃口处泛着青白的光。
磨到一半,我突然停了手。角磨机的余震还在手里发抖,一个念头却猛地撞进脑子里——老时间,老地点。
是那个舞剑的女孩。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像被戳破的纸团,瞬间舒展开来。我最后的记忆,分明就是在公园的那片空地上,她穿着月白色的练功服,剑光像流水一样绕着她转。风里好像裹着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耳朵,可我当时醉得厉害,眼皮重得掀不开,别说回话,连站稳都费劲。后来……后来就是一片黑。
她肯定是看我不对劲,才留了心。等发现我倒在地上叫不醒,才找了人把我送回去。那个把我背到朋友家的男人,八成是认识她的,不然谁会平白无故把一个昏迷的陌生人往家里带?至于我身上的东西,钱包、钥匙,还有那把刚做好的刀……大概是怕我醉糊涂了弄丢,先替我收着了。这么一想,心里那块堵了好一天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关掉角磨机,车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蝉鸣的声浪。手里的钢板还没磨完刃,但已经没必要继续了。我把它扔回墙角,拍了拍手上的灰。下个星期天下午两点,再去公园一趟就是了。到时候,先跟她道个歉,谢谢她那天没不管我。
这么盘算着,心里竟有点说不清的期待,像种子在土里悄悄发了芽。
可真到了星期天,我却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早上刚起床,就接到沈琪的电话。他是我在余新上班时最好的哥们儿,电话里嗓门大得能震破听筒,说他总算调回城里了,让我赶紧去他家聚聚。我一听就乐了,我俩快一年没见,挂了电话就揣上瓶酒往他家跑。
沈琪家还是老样子,院子里的葡萄藤爬满了架子,他娘见了我,往我手里塞了把洗好的樱桃,红得透亮。他拉我进里屋,桌上已经摆好了花生米、酱鸭,还有一瓶二锅头。“你小子,回来这么久也不跟我吱一声,”他给我倒上酒,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在城里混得怎么样?”
我们俩就着酒,从余新的老同事聊到他现在的新工作,又说起以前一起追过的那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听说她去年嫁去苏州了。还有常跟我们一起摸鱼钓虾的几个伙伴,谁开了家修理铺,谁还在厂里三班倒。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茶续了好几壶,酒也一瓶见了底。等我晕乎乎地推着自行车告辞时,太阳都快落到西边的屋顶后面去了。
回家的路上,风一吹,酒劲上头,头重脚轻的。洗了把脸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像空了块地方,又像塞了团棉花,堵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是什么呢?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印,那形状像只兔子,又像朵云。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公园!今天下午两点,我该去公园的!
肠子都快悔青了。我坐起来,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手都在抖。白天怎么就一点儿没记起来?从沈琪家出来,骑车往公园绕一趟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我点了根烟,烟丝烧得滋滋响。她会不会去了?会不会在那儿等了一下午?等不到人,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的?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下次见到她,一定要好好赔个不是,再把谢谢说够。
迷迷糊糊睡着时,竟做起了梦。梦里还是公园的那片空地,夕阳把地面染成金红色。她就站在那儿,还是穿着月白色的练功服,手里的剑斜斜地指着地面,剑柄上的红穗子垂下来,一动不动。我刚想走过去,她突然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明明很轻,却看得我心里发慌。
然后,她猛地拔出剑,剑尖对着我就刺了过来。风里全是她的声音,又急又冷:“为什么没来?为什么要爽约?”
我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的汗把衬衫都湿透了,心脏“咚咚”地跳,像要撞破肋骨。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屋子里全是酒气,混着汗味,难闻得很。我摸黑下床,倒了盆热水,拿毛巾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衬衫,躺回床上时,却再没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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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周过得飞快,车间里的活儿忙,日子像被砂轮磨过的钢板,钝钝地往前挪。转眼又是周六,快下班时,兰英找了过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用红绳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星期天下午有空吗?”她站在我工作台旁边,手里攥着块抹布,不停地拧着,“电影院新上了部片子,听说挺好看的……想请你一起去。”
她的声音很轻,脸有点红,眼睛盯着我的工作台,没敢看我。我愣了一下,她平时大大咧咧的,跟我们这帮男工打成一片,很少见她这样。这还是她头一回约我。
“好啊。”我赶紧应下来,“几点的?我去买票。”
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弯起来:“不用不用,我已经买好票了,下午二点十分的。”
星期天下午,我提前到了电影院门口等她。兰英换了件浅粉色的衬衫,头发也放下来了,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肩膀上,看着比在车间里柔和了不少。她挽着我的手臂我俩并排坐着,电影演了什么,我其实没太看进去,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散场出来,天色还早,她提议说:“去我家坐会儿吧?我爸妈也常念叨你,说你上次帮他们修的电风扇,到现在还好好转着呢。”
我不好推辞,跟着她往家走。她家就在秋泾桥边,是个带院子的老房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栀子花,花开得正旺,香得人头晕。她妈在屋里听见动静,掀开门帘出来,笑着往屋里拉我:“哎呀,是木子啊,快进来坐!兰兰这孩子,也不早说你要来。”
我刚坐下没多久,兰英她妈就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喊:“兰兰,快吃晚饭了,让你朋友留在家里吃饭!不能要开饭了还往外赶人的噢?你拉着他,别让他走!”
兰英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胳膊:“就在这儿吃吧,我妈今天炖了排骨。”
我摸了摸肚子,确实有点饿了。想起在厂里时,有时候我手头的活儿赶不完,到了饭点走不开,兰英总会多打一份饭送过来,用铝制的饭盒盛着,菜上面盖着满满一勺米饭。我好几次想把饭票给她,她都摆摆手跑了。
“那……就麻烦叔叔阿姨了。”
饭桌上,兰英她爸拿出一瓶酒,用小玻璃罐装着,瓶身上没贴标签。“喝点不?”他冲我举了举罐子。
我看着那罐子,突然想起以前在化肥厂当开票工时的事。有一次跟着行政科的老王来过大东丝粉厂,就是为了买他们厂酿的绿豆酒。那酒才一块零二分一斤,喝起来清清爽爽的,带着点绿豆的香,后劲却足。我当时偷偷尝了一口,到现在都记得那味道。
“叔,这是你们厂的酒吗?”我问。
“是啊,”兰英她爸笑了,“自家酿的,没对外卖。”
一听是大东丝粉厂的酒,我肚子里的酒虫一下子就被勾出来了,喉结忍不住动了动:“那可得尝尝,你们厂的酒,我以前喝过一次,真好喝。”
兰英她爸眼里闪过点惊讶:“你喝过?”
“嗯,”我点点头,“在化肥厂那会儿,跟着同事来买过,印象特别深。”
他乐了,拿起两个小酒杯,往每个杯子里倒了小半杯。酒是浅黄绿色的,像淬了阳光的玻璃,凑近了闻,一股淡淡的粮食香混着豆香,直往鼻子里钻。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眼睛一下子亮了。比我上次喝的还要绵,还要醇,滑到嗓子里,一点都不辣,反倒像有股暖流慢慢往下淌,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好喝吧?”兰英她爸看着我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这罐存了六七年了,酒这东西,越存越香。”
我这才知道,原来酒是越存越好喝的。那天我是真没控制住,兰英她爸就喝了一杯,剩下的大半罐,差不多都进了我的肚子。等我打着饱嗝告辞时,脚步都有点飘了。
“谢谢阿姨,谢谢叔叔。”我扶着自行车站在门口,跟他们道别。
“以后常来玩啊!”兰英她妈在门里喊。
兰英送我到院门口,站在栀子花旁边,看着我笑:“路上慢点。”
“嗯,你回去吧。”我跨上自行车,脚蹬子一踩,车链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秋泾古桥的石板路被月光照得发白,桥两边的石栏杆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点河水的潮气,酒意醒了大半。
就在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
今天是星期天。
我又忘了去公园取东西。
我停下脚步,扶着冰凉的石栏杆,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月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银亮,像撒了满地的星星。河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吹得我后颈发麻。
又忘了。
这已经是第二个星期天了。
我望着公园的方向,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还会再等吗?还是说,早就觉得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再也不会去了?
我叹了口气,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只能等下个星期天了。可下个星期天……我会不会又忘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晚风都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缠缠绵绵地绕在心头,散不去了。
(秋泾怅约)
醉里逢君记旧言,
梦惊剑影落枕边。
栀香再误桥边约,
月满秋泾风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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