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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泥里生《蠡园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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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第一节

  车间的院墙和王阿六家的院子就隔着一道三米高的墙,那墙垛子被岁月磨得有些斑驳,却恰好成了我工余时光的便捷通道。那会儿年轻,身手利落得很,只要把车间里的定额活计赶完,心里头一惦记,就绕到厂区靠院墙的那片空地上。助跑个两三米,借着冲劲一脚蹬在墙面上,胳膊一使劲,身子一撑就翻过去了,落地时轻得能惊起几片墙根下的尘土。

  只是从王家院子翻回来时就得费点劲。他家院子总堆着些杂物,破筐子旧木板七零八落的,想助跑都没处下脚,每次回来都得贴着墙根找落脚点,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远不如出去时潇洒。所以后来要是上班快迟到了,我宁肯绕远路去张家弄,那儿的围墙根下是片平整的空地,能助跑,翻进厂区反倒利索。

  那天也是刚把活干完,心里头有点躁,想着去找王阿六扯几句闲话。翻上墙的时候,墙头上的碎砖硌得手掌生疼,跳下去时差点踩翻一个破陶罐。刚站稳,就听见院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原来是唐国强、吴伟良、张一定几个都在,正围着阿六家的老藤椅瞎侃。

  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旅游”上。那时候这词儿新鲜得很,像是从画报里飘出来的,跟咱们这些土里刨食、车间里流汗的人没多大关系。日子过得紧巴,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谁会琢磨着花钱去“游”?

  我嘴上闲不住,插了句:“杭州倒去过几回,苏州无锡还真没正经玩过。”

  话音刚落,唐国强就拍了大腿:“那还等啥?明天就去!”吴伟良和张一定也跟着起哄,眼里闪着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乐子。年轻人就是这样,脑子一热,什么都拦不住。我被他们说得心里也痒,一拍巴掌:“去就去!”

  吴伟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口袋:“出去一趟,得拍几张照片回来才像样。我去借相机,谁去买胶卷?”

  “我去!”我自告奋勇,“我骑车快,顺道还能看看几点的火车。”

  说走就走,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在巷子里飞窜,风刮得耳朵嗡嗡响,心里头却像揣了只雀跃的兔子。等我捏着四卷“柯达”胶卷回来,吴伟良也扛着个黑色的海鸥相机进门了,那相机沉甸甸的,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第二天一早,四个人揣着攒下的几块钱,揣着一肚子的新鲜劲儿,直奔火车站。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了大半天,先到上海,又转车去苏州。在苏州逛了两天,拙政园的水榭,虎丘的塔,都留了影。然后又转道去无锡,一到无锡就觉出不一样来——菜太甜了。连早上吃的小笼包子,那肉馅里都带着股子甜津津的味,吃得我直咂嘴,总觉得少了点嘉兴菜的咸鲜。

  那天早晨,我们买了票上了游船,去太湖的鼋头渚三岛。船慢悠悠地荡在湖上,水汽氤氲,远处的山影朦朦胧胧的。吴伟良正举着相机四处拍,忽然镜头一顿,对着船头方向“啪啪啪”连按了好几下快门。

  我顺着他镜头的方向瞅,那儿就几个同船的游客,有说有笑的,没什么特别。张一定忍不住嘟囔:“你这是拍啥呢?胶卷不要钱啊?”

  吴伟良把相机往怀里一揣,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看那个穿蓝布褂子的,是不是张月堂大叔?”

  我眯着眼一瞧,还真是。张月堂是张家弄的,我母亲的老同学,平时总乐呵呵的,见了谁都打招呼。可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我却从没见过。

  “他身边那女的,不是他老婆。”吴伟良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吹走似的。

  经他一提醒,我仔细打量起来。张大叔的老婆我认识,是个体态丰满的妇人,说话嗓门敞亮,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路。可眼前这个女人,瘦瘦小小的,看着年轻不少,穿着件碎花衬衫,正微微倚着张大叔的胳膊,眉眼间带着点怯生生的温顺,气质却远不如张大婶那样舒展大气。

  “原来是这样。”张一定恍然大悟,随即又皱眉,“那你也犯不着浪费胶卷啊。”

  吴伟良嘿嘿一笑,露出点狡黠的神色:“这你就不懂了,浪费的这点钱,说不定能让照片给赚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想拿照片去敲竹杠。那会儿日子过得紧,谁都想多攥几个钱,可这种事……我正琢磨着,就见张月堂像是察觉到我们这边的目光,忽然松开了那女人的手,跟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径直朝船尾我们这边走来。

  “哟,是你们几个小子啊,也出来玩?”他脸上堆着笑,比平时更热络些,手往口袋里一掏,摸出一盒烟。我眼尖,瞅见烟盒上印着“上海牡丹”,心里暗暗咋舌——这烟在上海都得四毛九一盒,还得凭票供应,算是市面上的高档货了。

  “来,抽一支。”他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支,连平时不抽烟的唐国强都接了过去。闲聊了几句,问我们从哪儿来,玩了些什么,语气里透着股不自然的殷勤。临走前,他把剩下的小半盒烟也塞给了吴伟良:“拿着拿着,年轻人抽着玩。”

  那烟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们几个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在变相地封口呢。

  “算了,”我碰了碰吴伟良的胳膊,“别折腾了,他也挺上路的。”

  吴伟良摆弄着相机,没说话,镜头对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见他没接话,也就把这事儿搁在了一边。后来他到底有没有拿那些照片去换好处,我没问,他也从没提起过,像是那卷胶卷里的秘密,随着太湖的水汽蒸发了似的。

  游完鼋头渚三岛,我们在梅园门口摊开地图,研究下一站去哪儿。唐国强和张一定指着“灵山胜境”,说想去看看大佛,沾点福气。我对那些菩萨保佑的神话总提不起兴趣,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在了“蠡园”两个字上。

  “我想去这儿。”我说,“范蠡和西施的传说听过吧?去看看凝春塔,俯瞰南堤春晓,总比对着菩萨发呆强。说不定还能遇上点奇缘呢。”

  吴伟良在旁边犹豫着,看看灵山,又看看蠡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这样,分两组。你跟我去蠡园,他俩去灵山,晚饭前在天下第二泉碰头汇合,怎么样?”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坚持要去天下第二泉,是因为心里头揣着个念想——瞎子阿炳和他的《二泉映月》。自从学了二胡,那首曲子就像刻进了骨子里,每次拉起来,指尖都带着股说不清的滋味。那不仅仅是一串音符,更像是一段沉甸甸的人生。阿炳在苦难里挣扎,却用弓弦拉出了心底的光,那光不仅照亮了他自己,也照亮了听曲人的路。

  每次拉起《二泉映月》,都觉得像是在跟阿炳对话。他教会我,日子再难,心不能垮;磨难再多,也得凭着一股子韧劲熬下去。就像他的音乐,哪怕在最黑的夜里,也能开出最亮的花。这曲子像一盏灯,我走到哪儿,那点光就跟着我到哪儿,让我在顺境时懂得珍惜,在逆境时敢往前走。

  分好组,唐国强和张一定往灵山去了,我和吴伟良转身走进了蠡园。一进园就被那千步长廊吸引住了——二百八十九米的走廊沿着湖岸蜿蜒,像一条卧在水边的长龙。廊上的镂空花窗有八十九种,透过不同的窗框看出去,蠡湖的四季景致都被框成了画。窗与窗之间嵌着苏轼的诗词砖刻,字里行间都是江南的烟雨情致。走到廊尽头,“晴红烟绿”的水榭浮在水上,倒影映在湖里,晃晃悠悠的,真成了一幅活的水墨画。

  “嘿,你看那边。”吴伟良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两个姑娘,身材苗条,穿着简单的衬衫裙子,正指着湖里的游船说笑。阳光透过柳叶洒在她们身上,像是镀了层柔光。

  没等我反应过来,吴伟良已经快步走了过去,隔着几步远就笑着打招呼:“你们好,也是来游园的?”

  那俩姑娘回过头,看到我们,脸上露出点惊讶,随即也笑了。原来她们是无锡本地人,趁着有空出来散心。我们一起走到四季亭坐下,天南海北地聊开了。

  她们指着周围的四座亭子介绍,说这四座亭模样一样,里头种的花却不同——梅、夹竹桃、桂、腊梅,各占一季,合起来就是四季轮回。亭边的桃树和柳树缠缠绕绕,春风一吹,桃花红,柳丝绿,正是江南最经典的模样。

  她们像是天生的向导,带着我们边走边看,哪儿的景致好,哪儿有典故,都说得头头是道。看到好看的地方,吴伟良就举起相机拍几张,后来不知是谁提议:“不如拍几张合照吧?”

  大家都没反对。吴伟良拉着那个稍矮一点、看着年纪稍长些的姑娘站到了一起,我则和另一个稍高些的姑娘并肩站在了柳树下。快门按下的瞬间,我闻到她发间飘来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心里忽然有点发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合影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跟我合影的姑娘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往东边走。我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吴伟良和另一个姑娘已经转身往西,没几步就拐进了一片花丛,看不见人影了。

  身在异乡,心里不免有点打鼓——这要是走散了,待会儿怎么去天下第二泉汇合?手心里的汗大概透了过去,那姑娘忽然停下脚步,侧身看着我,眼里带着点笑意:“放心吧,这园子不大,走不丢的。”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无锡的水。“我跟小姐妹出来玩,要是走散了,都会在出口处等。”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要是怕找不到她们,待会儿到出口处准能遇上。”

  我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些。她的手很软,暖暖的,牵着我往前走,像是牵着一个怕迷路的孩子。我们走到春秋阁,那是座三层的飞檐建筑,红墙黛瓦,翘角飞翘,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阁里的壁画绘着范蠡和西施的故事,一笔一画都是缠绵悱恻的传说。登上阁楼往下看,蠡湖像一块碧绿的绸子铺在地上,远处的山影、近处的亭台,都倒映在水里,晃晃悠悠的,美得让人忘了说话。

  后来我们在阁边的茶座坐下,我点了两杯碧螺春。茶水上浮着一层细细的白沫,抿一口,先是有点苦,咽下去,舌尖却泛起清甜。我们就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她说她刚高中毕业,还没找着工作,家里正托人帮忙。她的小姐妹比她大两岁,已经在无锡面粉厂上班了。聊着聊着,她忽然走到茶座柜台前,要了两张纸、一支笔。

  “这是我小姐妹的地址。”她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是无锡面粉厂的通讯地址,还有个名字,“你写明转交,她就会给我的。”

  她把纸和笔递给我,眼里带着点期待。我没等她多说,拿起笔就写下了我们工厂的地址,还有我的名字。写完递给她,她看了一眼,嘴角弯起两个小小的酒窝,满意地笑了,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随身带的粉色小包里。

  “照片洗出来了,记得寄给我啊。”她说。

  “放心吧。”我看着她的酒窝,心里忽然变得很亮堂,“要是我忘了,你就写信来骂我。”

  她被我逗笑了,摆摆手:“那可不行,骂了你,你更不寄了。”她抬眼看向阁里的壁画,眼神有点飘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嘴角却轻轻抿着,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

  我没敢问她在想什么。或许女孩子的心思,本就像这江南的烟雨,朦胧又细腻,是我们这些毛头小子猜不透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趟无锡之行,真的遇上了“奇缘”。

  ( 蠡园遇)

  千步廊前镂花窗,

  偶逢倩影语温长。

  手牵共沐春波绿,

  一笑留痕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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