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惊弓之鸟

　　江南大营的覆灭和江北大营的不战自溃，如同两声沉重的丧钟，在残存的清廷东南统治区上空凄厉回响。这钟声穿透官衙的朱门，惊扰了士绅的宴席，更在寻常巷陌间激起阵阵恐慌的涟漪。恐慌如同瘟疫般，以金陵为中心，沿着驿道水路，向四面八方急速蔓延，所到之处，政权根基松动，人心离散如沙。

　　在苏南，常州府衙内，当两大营顷刻瓦解的噩耗最终被证实，正堂之上一片死寂，随即陷入无声的混乱。知府面如死灰，手中的茶盏跌碎在地也浑然不觉。他不再寄望于任何援军——连朝廷最倚重的两大营都已灰飞烟灭，这苏南孤城还能倚仗什么？太平军兵锋未至，城内便已乱作一团。是夜，常州知府便以“巡查防务”为名，带着家眷、心腹和多年搜刮的细软，仓皇弃城逃往江阴。树倒猢狲散，知县、守备等下级官员见状，更是无心守土，或效仿上官潜逃，或暗中派遣心腹与太平军联络，准备献城以求保全身家性命。

　　无锡的士绅富商们，嗅觉更为敏锐。他们早已通过各种渠道，细致地打探了杭州沈葆、苏州部分合作者在太平军治下的“优待”情形，心中那最初对“长毛”的恐惧，正逐渐被一种更为现实的利害考量所取代。如今又亲眼见证了江南大营的覆灭，最后一点对朝廷的幻想也随之破灭。深宅大院之内，烛光下的秘密集会愈发频繁。他们不再讨论如何守城，而是急切地商议着如何“顺应时势”，方能在这滔天巨变中保全家族、田产和商铺。有人甚至开始主动寻访那些能与太平天国搭上线的门路，仔细打听起太平天国的商贸政策、田赋章程来。

　　在浙江，情形更为不堪。除了已落入韦昌辉之手的杭州，嘉兴、湖州等地的清军守备力量本就薄弱，全赖江南大营为心理和军事上的奥援。如今这靠山轰然倒塌，这些地方的守将更是毫无战意。当太平军的先头侦察部队那鲜红的旗帜刚刚在天际线上露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嘉兴副将便毫不犹豫地下令打开了城门，亲自率属僚出城，躬身请降。湖州守军则在内部分歧中爆发了激烈内讧，几名还残留些许血性、要求抵抗的军官，竟被主张投降的部下发动火并，喋血城头，城池随之易主。

　　整个苏南浙北，清廷经营了近二百年的统治秩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官无守志，兵无战心，久经战乱的百姓则只求早日安宁，无论这安宁来自何方。太平军各路部队几乎是在进行一场武装游行，所到之处，往往只需一纸檄文，便能令城池易帜，兵不血刃接收的场景比比皆是，仿佛他们不是来征战，而是来接收一片早已放弃抵抗的土地。

　　而在长江北岸，景象更为狼狈。仓皇北逃的琦善和托明阿，如同惊弓之鸟，一路马不停蹄，不敢回顾，一直逃到相对安全的扬州以北，才敢稍稍喘息，惊魂稍定。然而，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和睦，两人甫一落脚，便互相指责，激烈地推诿败责。但喧嚣的争吵背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绝望——经此一役，他们的仕途已然彻底终结，能否保住项上人头，都要看紫禁城里那位年轻天子滔天怒火会烧到什么程度。

　　这失败的消息，最终还是由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北京。紫禁城养心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咸丰皇帝拿着那薄薄一张却重逾千钧的败报，双手剧烈颤抖，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猛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竟再次咯出血来，殷红的血点溅在明黄的奏折上，触目惊心。他颓然瘫倒在龙椅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望着殿外那一片灰蒙蒙、压抑无比的天空，眼中尽是彻底的绝望与深不见底的茫然。

　　“江南……江北大营……就这么没了？数万大军，糜饷千万，竟……竟不堪一击？”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无力，像是在问殿内匍匐在地、噤若寒蝉的王公大臣，又像是在问那不可测的命运。无人敢应声。一种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寒意，穿透了每个人的骨髓。肃顺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干涩地奏道：“皇上，当务之急，是紧急调派僧格林沁王爷残部南下，固守黄河沿线，并严令曾国藩的湘军加快东进，以防发匪趁势北犯……”

　　“僧格林沁？曾国藩？”

　　咸丰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意，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深刻的不信任，

　　“他们……还能指望吗？”

　　便在此时，在苏州北部某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外，一场极具象征意义的遭遇战发生了。一支仅百余人的太平军侦察小队，在执行任务时，意外与一支近千人的地方绿营和团练混合部队狭路相逢。太平军小队队长心头一紧，立即下令部队收缩，准备依托路边田埂和坟茔进行殊死阻击。然而，奇诡的一幕发生了。那支清军队伍在发现他们后，先是集体愣了一下，随即，队伍中如同炸开了锅，爆发出阵阵惊恐到变调的呼喊：

　　“长毛！是长毛主力！”

　　“快跑啊！江南大营都完了，我们怎么打得过！”

　　“逃命要紧！别挡道！”

　　还没等太平军小队开一枪一炮，那支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清军队伍，竟然自行崩溃，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瞬间炸开。兵勇们丢盔弃甲，互相推挤踩踏，将武器、旗帜、粮袋扔了一地，如同受惊的羊群般向着来路和田野四散奔逃，只留下漫天尘土。太平军小队队员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无奈地苦笑起来，开始收集起这些唾手可得的“战利品”，轻松完成了此次侦察任务。

　　类似这般“百人惊走千人”的荒唐戏码，在此时的东南各地时有上演。太平军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在清军中被渲染得神乎其神、能“召唤天火”的武器，以及他们势如破竹、连破两大营的兵锋，已经给清军造成了巨大的、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恐长毛症”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清军各营中疯狂蔓延。许多清军部队已是惊弓之鸟，未战先怯，闻风而逃，地方团练武装更是顷刻间土崩瓦解，再也无法形成任何有效的抵抗力量。

　　整个东南局势，已然天翻地覆。太平天国不仅彻底巩固了以天京为核心的统治区，更将强大的军事威慑力和政治影响力，如同水银泻地般，辐射到了更为辽阔的区域。清廷在长江以南的统治体系，其崩溃的速度正在急剧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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