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死人比活人讲理

　　阴风刺骨，比昆仑的千年寒冰更冷，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冻结魂魄的死寂。

　　无脸道人悬浮于半空，掌中黑玉环上流转着幽暗的光，他就像是这片死寂山谷的唯一主宰。

　　他张开了嘴，或者说，是他那张光滑无面的脸皮下，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层层叠叠，仿佛千百个幽魂在他喉中同时开口，吟诵着同一段训诫：“顺者昌，逆者亡；言者罪，默者荣。”

　　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都在空中凝结成一个黑色的实体符咒。

　　那不是普通的墨迹，而是由千百年来的压抑、服从和恐惧熬炼而成的言灵兵器！

　　“昌”、“亡”、“罪”、“荣”……一个个扭曲的古字带着万钧之力，如同一座座小山，朝着我和韩九娘当头压下！

　　“装神弄鬼！”韩九娘娇叱一声，身形如鬼魅般掠出，手中匕首划出数道凌厉的寒光，精准地斩向那些符咒。

　　然而，她的匕首斩在“亡”字上，只发出一声金铁交鸣的闷响，符咒仅仅是晃了晃，黑光更盛。

　　她眼神一凛，正欲变招，一道小了一圈却更为阴毒的“孝”字印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的侧翼。

　　我心头一跳，急忙喊道：“九娘小心！”

　　话音未落，那“孝”字印已经贴上了她的肩头。

　　韩九娘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七八步，脸色瞬间煞白。

　　但诡异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可她的眼神却开始涣散，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让她想要跪下，想要对眼前这个怪物低头认错。

　　我看得头皮发麻，这鬼东西不伤肉身，专蚀意志！

　　它是将昆仑千百年来的规矩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不能再等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将手中那半截残破的鼓槌狠狠插入脚下的冻土之中！

　　“以我祖父韩千山批注为引，以历代缄口使残识为媒——真言回溯阵，开！”

　　随着我一声怒吼，鼓槌上爷爷留下的朱砂批注陡然亮起，一道道血色阵纹以鼓槌为中心，闪电般蔓延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山谷！

　　地面上那些沉寂的残魂仿佛被唤醒，发出无声的咆哮。

　　“道统庭议·亡者专场！”

　　刹那间，风云变色！

　　那三百六十口被阴风凝固的铜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扭转，齐刷刷地调转方向，钟口全部对准了半空中的无脸道人！

　　下一秒，钟声再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悲鸣，而是充满了质问与愤怒的呐喊！

　　每一口钟内都传出一个截然不同、属于不同年代的声音！

　　“我自愿缄口，是为了护道统传承，不是为了让你这种东西作威作福！”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最古旧的铜钟里响起。

　　“你说护道？可道在人先，无人，何来道？谁来护人！”一个清亮的女声紧接着质问。

　　“你说静默是忠，那三百年前的沈清梧闭嘴了吗？她为了山下的村子，一个人挡在山门前，喊得最大声！她难道不是我昆仑弟子？”

　　“我们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我们是替后人试错的魂！我们的沉默，是为了让后人能有开口的机会！”

　　一声声质问如同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拍向无脸道人。

　　这些声音，正是历代缄口使不甘的残魂！

　　他们被我的阵法强行唤醒，在这片他们守护了一生的地方，召开了这场只属于亡者的庭议！

　　无脸道人首次僵住了，他身上那股掌控一切的气势出现了裂痕，口中原本流畅的训诫节奏也变得紊乱不堪。

　　“顺者……罪……默者……亡……”他似乎想继续镇压，但那些混乱的字眼刚一出口，就被更汹涌的质问声浪冲得支离破碎。

　　就是现在！

　　我猛地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一片烙印在皮肤上的繁复纹路。

　　那不是刺青，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光点汇聚而成，随着我的呼吸明灭不定，仿佛有千万张嘴在我魂魄的缝隙中低声私语。

　　这，就是下山之后，百姓们的祈愿、倾诉、乃至最朴素的信念，在我身上凝聚而成的“心语纹”！

　　我指着他，也指着这片被灰雾笼罩的天，用尽全身力气发问：“若沉默才是你们所求的大道，为何你们要如此惧怕钟声响起？若听话才算是对昆仑的忠诚，你们又为何要将自己的祖师爷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此言如刀，直剖他权柄背后最虚妄的根基！

　　我胸口的乾坤玉佩猛地一烫，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检测到守望者核心协议松动——亡者公议支持率突破七成。”

　　就在这时，山谷最深处，那口最古老、锈迹最斑驳的铜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轰”的一声，轰然炸裂！

　　碎片四射中，一卷被烈火燎烤过的焦黑竹简，带着千年的尘埃，从钟腹内飞了出来，径直落向我的手中。

　　《守脉誓约》！是初代掌门亲手写下的原本！

　　我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指尖，将一滴滚烫的鲜血滴在竹简的封缄上。

　　血光一闪，封印应声而开！

　　我展开竹简，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条文，最终定格在末尾一段从未被录入任何典籍、字迹却格外刚劲的文字上！

　　我以血为引，将真气灌注喉中，朗声读出那段被尘封了千年的誓言：

　　“道不可私藏，声不可强夺。后世若有以‘秩序’之名禁言者，诸弟子当共击之，哪怕对手是自己人！”

　　最后八个字“哪怕对手是自己人”，如同九天惊雷，在山谷中炸响！

　　字迹刚显，整片山谷剩下的三百五十九口铜钟，再也不需要任何外力驱动，全部自发地疯狂摇动起来！

　　当！

　　当！

　　当！

　　当！

　　那汇聚了历代弟子不屈意志的声浪，第一次如此齐心，凝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风暴，狠狠撞在无脸道人的身上！

　　他被这股力量逼得连退三步，第一次发出类似痛苦的嘶吼：“你们……你们不该记得这些……”

　　“就是现在！”韩九娘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她眼神恢复清明，将手中匕首奋力掷出，并非射向敌人，而是精准地刺入了地面一道因震动而裂开的缝隙之中，引动了潜藏的地脉之力！

　　整个山谷剧烈摇晃起来。

　　我高举着那半截残鼓，对着漫山遍野的残魂虚影，发出了最后的呐喊：“今天，我不求谁听我的，我只问一句——你们还想继续当哑巴吗？”

　　回答我的，是响彻云霄的怒吼！

　　所有残影，所有铜钟，在这一刻爆发出同一个声音：“不想！”

　　声浪冲天而起，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剑，狠狠刺向笼罩昆仑的灰色天穹。

　　那厚重得如同实质的灰雾，竟被这股声音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阳光，千年未见的、真正的阳光，从裂口中倾泻而下，照亮了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水晶宫阙。

　　它宏伟、壮丽，却又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冰冷。

　　昆仑主殿——承音阁！它终于显现了！

　　胜利的喜悦还未涌上心头，我胸口的心语纹却突然一阵剧痛，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

　　乾坤玉佩上，一行猩红如血的文字刺眼地浮现出来：“警告：检测到同类气息逼近——另一枚‘天玄玉佩’已激活，持有者位于承音阁顶层。”

　　与此同时，一直凝望着那座宫殿的韩九娘，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喃喃说道：“那里……那里不该有活人。”

　　那座本该空无一人的水晶宫阙，与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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