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欲语还休

　　寅时的梆子声敲得脆生，带着夜露的湿气，从胡同口飘进这处不起眼的四合院。天还没亮透，东边天际只抹开一丝鱼肚白，院里的海棠树挂着隔夜的露珠，风一吹，“滴答”砸在青砖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陈默蹲在院中的石桌旁，手里捏着支朱红铅笔，正对着摊开的山西地图琢磨。这地图是大金牙托人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地名，被他用红笔圈出三个显眼的圈——都是龙怨可能藏身处。龙怨这老鬼，当年靠着邪术害了不少人，这次在山西露头，摆明了是要搞大事，他们这趟去，说是寻踪，实则就是拼命。

　　“哗啦”一声，厨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药香飘了出来，混着清晨的凉气，沁人心脾。陈默抬头望去，就见苏青禾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药勺，正慢慢搅动着陶罐里的药汁。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棂透进来，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碎钻。她穿着件月白色的粗布褂子，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动作轻柔又专注。

　　灶台边靠着个打好的蓝布包袱，鼓鼓囊囊的，陈默一眼就瞥见了里头露出来的药瓶、银针，还有那面她从不离身的青铜小镜。这丫头，是铁了心要跟去？

　　他心里一紧，站起身，弯腰系紧登山鞋的鞋带，声音沉得像块石头：“不必送，回屋歇着吧。这次去山西太危险，龙怨的邪术阴毒得很，你去了只会分心。”

　　药勺碰到陶罐内壁，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苏青禾没抬头，依旧低头滤药，药汁顺着纱布缓缓流进瓷碗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昨夜红线相连时，龙怨的气息我已经感应到了，就在你圈的第二个地点附近。搬山一脉的感应术，从不会错。”

　　陈默皱紧眉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指尖上。那双手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此刻却沾着些药渣，指腹上还有几道新添的细小伤口，显然是昨夜连夜赶制药物时不小心划到的。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次在黑水城，她为了救他，硬生生扛了龙怨一记邪术，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就没醒过来。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冒险。

　　“吱呀”一声，西厢房门被推开，胡八一背着个鼓鼓囊囊的枪囊走了出来，里头插着两把制式手枪，还有几枚手榴弹，腰间还别着把工兵铲。他刚走到院子中央，就看见这剑拔弩张的架势，顿了顿脚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开口道：“我说陈默，青禾同去确实更有把握。龙怨的邪术诡异，咱们这些人里，也就青禾懂搬山的破邪法子，有她在，咱们胜算能大一半。”

　　“不行！”陈默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觉得语气太冲，缓了缓，声音依旧带着急切，“上次在黑水城，她差点就……”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起昨夜在井台边，红线牵引下，他看见的那一幕——光茧里，苏青禾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眉眼如画，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画面太真实，此刻一想，耳根瞬间就烫了起来，连带着说话都有些结巴。

　　苏青禾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眸子里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像盛着一汪深潭。她轻轻挑眉，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差点怎样？差点就没回来，让你记挂到现在？”

　　陈默被她问得语塞，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丫头，平时看着温婉，怎么一戳破心事就这么直接？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王凯旋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肚子还“咕噜”叫了一声。他一眼就瞥见了苏青禾手里的瓷碗，眼睛瞬间亮了，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伸手就想抢：“哎哟，好香的药！这是给胖爷准备的吧？赶紧给我，正好补补，免得去了山西没力气收拾那老鬼！”

　　“别动！”苏青禾手一偏，避开了他的手，然后将瓷碗轻轻推到陈默面前，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你的，趁热喝。”

　　陈默低头看向那碗药，褐色的药汁清澈透亮，里面沉着几颗殷红的枸杞，像落在深潭里的相思子，格外显眼。他端起碗的手顿了顿，指尖碰到碗底，感觉有点硌得慌。他悄悄掀开碗底一看，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墨迹被水汽洇湿了一点，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字：“此去若遇黑雾，含此药于舌下，可避邪毒。”

　　字条旁边还画着个简易的符咒，笔画扭曲却透着股玄妙的气息，正是搬山一脉独有的护身符。他心里一暖，抬头想对她说声谢谢，却见苏青禾已经转身去系那个蓝布包袱，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晨光勾勒出她窈窕的轮廓，让人心头发颤。

　　“哈欠——”大金牙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几张火车票，摇摇晃晃地走到陈默面前，把车票递给他，“我说几位爷，别磨叽了，最早一班去山西的火车，三小时后就发车，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晨风吹过院子，海棠树最后几片粉白的花瓣被吹落，轻飘飘地落在苏青禾的发间。陈默看着那片花瓣，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帮她摘下来，可手伸到一半，又猛地收了回来。他怕自己的唐突吓到她，更怕打破此刻这份微妙的氛围。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胡八一看在眼里，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轻咳一声，抬头望向天边：“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再晚就真赶不上火车了。”

　　苏青禾像是没察觉到两人的小动作，忽然解下颈间那条素白的丝巾。丝巾是真丝的，摸起来一定很顺滑，上面绣着淡青色的草药纹样，和她平时用的那个药囊是同一个花样。她走到陈默面前，踮起脚尖，仔细地把丝巾缠在他的背包带上。

　　“戴着。”她的手指灵活地打着结，动作轻柔，“山西那边山林多，瘴气重，这丝巾我用搬山秘法泡过药，能避瘴气，还能驱小虫子。”

　　丝巾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体温，缠在背包带上，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陈默的目光落在丝巾内侧，隐约看见上面用金线绣着两个极小的字，正要凑过去细看，苏青禾却已经退开两步，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缠枝莲纹样的锦囊，塞进他的口袋里。

　　“危急关头再打开，能救你一命。”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转身时，发梢不经意间掠过他的手背，痒痒的，像蝴蝶颤动的翅膀。

　　院门外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是大金牙叫来送站的车夫。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翻涌，转身跨出门槛。就在这时，东厢房里传来奶奶苍老的呼唤声：“青禾啊，来帮奶奶煎副药，老婆子这腰又疼得厉害了。”

　　陈默脚步一顿，心里清楚，这是老人故意给的台阶。苏青禾孝顺，奶奶开口，她定然不会拒绝。

　　果然，苏青禾应声：“哎，奶奶，我这就来！”她转身朝着东厢房走去，跨过门槛时，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晨光恰好照在她的腕间，那里若隐若现地缠着一圈红痕，像初绽的胭脂梅，正是昨夜红线相连时留下的印记。

　　陈默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攥了攥口袋里的锦囊，转身跟着胡八一他们上了三轮车。

　　三轮车慢悠悠地驶出胡同，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而去。车厢里，胡八一和王凯旋正低声商量着到了山西后的计划，大金牙则靠在车边打盹。陈默趁着这个空隙，悄悄打开了那个锦囊。

　　锦囊里装着一小包淡黄色的药粉，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除此之外，还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乌黑亮丽，柔顺地躺在锦囊里——与她昨夜在井台边取出的那束一模一样。

　　胡八一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淡淡道：“搬山女子的青丝，可不是随便送人的。据说用自身精血养过，能为心上人挡一次致命死劫，比任何护身符都管用。”

　　王凯旋一听，立刻凑了过来，伸长脖子盯着锦囊里的青丝，挤眉弄眼地笑道：“哎哟喂！默哥，这可是定情信物啊！够别致，够分量！青禾妹子对你有意思，这都明摆着了！”

　　陈默的脸又红了，连忙把青丝和药粉小心地放回锦囊里，贴身收好，指尖却不经意间触到了背包带上的丝巾。他趁着晨光仔细一看，丝巾内侧用金线绣着的两个小字清晰可见——是“平安”二字，绣得极为精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心里一热，眼眶有些发涩。这个傻丫头，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关心都藏在细节里，不声不响，却让人暖到骨子里。

　　三轮车拐出胡同的瞬间，陈默忍不住回头望去。四合院的灰瓦屋檐上，一抹青衫身影悄然独立，正是苏青禾。她站在那里，晨风拂动着她的衣袖，像一只欲飞的青鸾。她也在望着他的方向，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陈默却仿佛能看到她眼底的牵挂。

　　大金牙突然指着天空，惊呼一声：“怪了！这都快天亮了，星星怎么还这么亮？”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启明星旁，那颗近日一直亮着的赤色新星依然清晰可见，光芒流转，仿佛在天空写下了一句永恒的诺言。

　　陈默握紧了口袋里的锦囊，心里暗暗发誓：等这次回来，一定要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可他心里也犯嘀咕，龙怨的邪术如此阴毒，这趟山西之行，他们真的能平安回来吗？那颗赤色新星，又预示着什么？是吉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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