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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谁还敢叫一声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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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隆重庆祝K村中小学联合建校三十周年,兹定于公历九月二十二日,即秋分当日,在新校区礼堂举行‘风华三十载,荣耀归故里’大型庆典活动。为彰显我校人才辈出、硕果累累之风貌,诚邀历届‘成功校友’返乡共襄盛举。请有意参加并符合‘荣耀榜单’初选资格的校友,于九月二十日前,将个人资产证明(或企业纳税证明)及子女最新学历证书复印件,提交至同学会筹备组李富贵会长处,以便最终审定……”

  刺啦的电流声再次响起,广播里换上了一首喜庆的《好日子》,唢呐声尖锐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

  陈景明手里的剥线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砸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台子上。

  刚才还带着麦香和阳光气息的空气,瞬间被这冰冷刻板的官样文章抽干了所有温度。

  成功校友。资产证明。子女学历。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精准发射的钢珠,砸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仿佛能看到,远在上海、深圳、北京的那些昔日同窗,在听到这段广播时,脸上会浮现出怎样或尴尬、或自嘲、或屈辱的神情。

  他们刚刚在“乳名墙”下找回自己,转眼间,一纸通知就又将他们打回了那个用财富和地位划分三六九等的残酷世界。

  心头猛地一沉,他鬼使神差地走回家,在妹妹陈景月遗物中那个落了锁的小木箱里,翻出了一张压在最底下的照片。

  那是小学毕业时的全班合影,十三个黑瘦的孩子挤在泥砖教室的破木门口,咧着嘴,笑得毫无防备,仿佛整个世界都将被他们的笑声照亮。

  他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是妹妹娟秀却有些稚嫩的字迹,墨迹早已泛黄,像一片枯萎的叶脉:“哥,你们还会一起笑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横亘了二十多年的细刺,瞬间扎进了他的心脏。

  那天晚上,陈景明做了一个冗长而压抑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新校区礼堂舞台上,聚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

  台下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全是背影。

  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只能看到每个人僵硬的肩膀上,都用铁钉钉着一块冰冷的铁牌,上面刻着不同的字母:A级,b级,c级……而在最后一排最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群人,他们背上的铁牌是血红色的,上面写着两个字:F级,待清退。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背心。

  窗外,守灯亭的灯火在夜色中静静燃烧。

  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刹那间,眼前竟自行浮现出一行冰蓝色的虚拟字迹,如同电脑屏幕上的幽灵代码。

  那是他早已关闭的“标签系统”,此刻竟不请自来。

  系统没有显示任何个体的标签,只是在所有受邀同学的名字上空,投射出了一道统一的、惨淡的词条:【不敢到场的人】。

  陈景明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许久。

  他走到墙边,拿起一支红笔,在挂在墙上的旧日历上,重重地圈出了九月二十二日。

  与此同时,李娟也接到了镇教育组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客气而疏远,邀请她作为“扎根基层的优秀教师代表”,在校庆典礼上发言。

  几分钟后,她的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随函附上了一份精心撰写的发言稿模板。

  她打开文档,标题是《感恩家乡培养,立志反哺桑梓》。

  通篇都是华丽的辞藻,从“昔日桃李芬芳”到“今朝栋梁满堂”,每一个字都在歌颂“成功”,对那些没能成为“栋梁”的“桃李”却避而不谈。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在邮件的回执栏里,只写了一行字:“谢谢邀请。如果发言,我想讲讲我们班当年退学的六个孩子,他们的故事,或许比我的更有意义。”

  回车键按下的瞬间,电话立刻响了起来,还是刚才那个人,语气却没了客气,只剩下不耐烦的劝阻:“李娟老师,你要顾全大局。这种场合不适合讲这些。你看,和你同届的赵美兰老师,人家现在就在镇图书馆,勤勤恳恳,从来不给组织添麻烦,这才是识大体嘛。你何必去惹领导不高兴?”

  李娟没再争辩,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走到自己那张简陋的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旧教案里,翻出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本子。

  那是赵美兰当年偷偷塞给她的,一本手抄的、记录了整整一个年级所有退学学生情况的名单。

  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因营养不良而退学的,为给弟弟凑学费而辍学的,跟父母进城打工再没回来的……一个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被时代碾过的无声悲剧。

  当她的指尖划到名单的最后一页时,猛地顿住了。

  那上面,赫然写着她自己的名字——李娟。

  名字后面,被人用红色的圆珠笔重重地划掉,旁边有一行小小的批注,字迹刚劲有力:“品学兼优,特批保送县中,另册归档。”

  她的指尖开始无法抑制地发颤。

  原来,她也曾是这名单上的一员,只因一次“特批”,一次“另册归档”,她的人生轨迹便与他们彻底分道扬镳。

  她不是天生的幸存者,她只是一个侥幸的例外。

  村道上,王强正带着几个年轻人检修前几天被运麦子的拖拉机压坏的路面。

  一辆黑色的丰田商务车从县城的方向疾驰而来,卷起一阵尘土。

  车窗上贴着一张设计精美的标贴,印着“K村归乡发展促进会”。

  王强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挥手拦下了车。

  车窗摇下,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探出头,不耐烦地问:“干嘛?”

  “促进会?干啥的?”王强打量着他,语气不善。

  “校庆筹备组的,过来勘察场地。”年轻人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你有什么事?”

  “这名单咋回事?非得有钱有势才能回来?”王强指着那张标贴,沉声问道。

  年轻人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然呢?这是‘荣耀庆典’,不是扶贫大会。实话告诉你,不是‘荣耀榜单’上前三十名的人,到时候连新校区的停车场都不让进。”说完,他一脚油门,车子喷出一股尾气,绝尘而去。

  那天晚上,王强没回家,一个人在“乳名墙”下蹲了半宿。

  他看着墙上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皮猴子”,月光下,那三个字仿佛在嘲笑着他此刻的无力。

  他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把崭新的羊角锤,对着“皮猴子”三个字旁边那块空白的青砖,猛地凿了下去。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一下,一下,凿出了一道深深的、狰狞的刻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惊讶地发现,“乳名墙”的旁边,多了一块新立的木牌。

  上面是王强用最粗的记号笔写下的一行大字:“本村不评等级,只认名字。”

  陈景明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他想把那张毕业合影拿到打印店里,放大复印几十份,在校庆那天,发给每一个到场的、和没到场的同学。

  然而,他跑遍了县城所有的打印店,得到的答复都出奇地一致。

  “不好意思,这个不能印。”一个年轻的店主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还给他,“李会长……就是李富贵会长,他派人来打过招呼了,所有关于K村以前的老照片,尤其是这种看着穷酸的,一律不准印,说是怕影响咱们县的‘正面形象工程’。”

  陈景明捏着那张薄薄的照片,转身走出店门,心中一片冰凉。

  他在街角站了许久,正准备回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赵美兰。

  她抱着一摞厚厚的、书页泛黄的旧书,正低着头,步履蹒跚地走向县图书馆。

  “美兰姐。”陈景明喊了一声。

  赵美兰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化为一种长年累月的平静与隐忍。

  两人对视了片刻,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我藏了三十七份退学学生的档案,还有十二封他们写给老师、却最终没能寄出的家书。”

  “校庆,你会上台吗?”陈景明问。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怀里那摞沉重的旧书上:“我不够‘成功’,没有资格。但我希望……那天能有个人,替我说一句话,也替他们说一句话:我没有偷懒,我只是……输了起点。”

  祠堂改建的临时会务中心里,李富贵正志得意满地主持着最后一次校庆筹备会。

  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暗红色唐装,胸前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杰出乡贤”徽章。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滚动播放着“荣耀榜单”的初选名单,完全按照个人资产估值自动排序。

  在名单的末尾,一行红色的小字格外刺眼:“以下人员,建议筹备组婉拒其出席请求,以免影响庆典整体格调。”

  县招商办的周主任清了清嗓子,适时地提出建议:“李会长,我提议,除了主会场,我们可以在侧厅增设一个‘潜力股观察区’,专门邀请那些公司有上市计划或者近期拿到大额风投的年轻校友。这样,既能体现我们对未来的投资,也方便各位领导和投资人现场对接嘛。”

  李富贵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摇着手里的檀香扇。

  他目光扫过名单,忽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周主任这个提议好。对了,把陈景明、李娟、王强这三个人的名字也加上。当年在学校,就是他们三个带头骂我是‘土财主家的崽子’。这次校庆,我要亲自设计一个环节,让他们三个,亲手把‘终身成就乡贤’的奖杯颁给我。”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深夜,陈景明独自一人潜入了早已废弃的小学校舍。

  他凭着记忆,在当年教室后墙的地基下,找到了那个他们三人一起埋下时间胶囊的土坑。

  他用手刨开浮土和碎石,挖出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

  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张被水汽浸得模糊不清的水浒卡残片,和一页被火烧掉了一半的纸。

  那是他们小学毕业联考的成绩单。

  尽管边缘焦黑,但中间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王强的名字,李娟的名字,还有……他们的总分排名:第七。

  他将那张脆弱的纸片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在心里默念每一个他记得的、后来落榜的同学的名字。

  就在这一刹那,他眼前的黑暗中,竟浮现出无数细碎的、不成句的词语,像一场悲伤的弹幕雨:“我妈病了……不敢说……”“我娃在电子厂被人打了……”“我爹临死前……喊错了我的名字……”

  “标签系统”的界面疯狂闪烁,前所未有地开始自主收集那些沉寂在岁月里、从未被发声的痛楚。

  而他的左手指尖,第一次传来了一阵清晰的、针扎般的麻木感。

  秋分前夜,他找出那件早已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熨烫得平平整整。

  明天,他要去赴一场三十年的约,也去赴一场三十年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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