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再见之期

　　夜市灯火如昼，人声鼎沸，仿佛将世间所有的热闹都浓缩于此。戴着面具的嬴娡和唐璂，如同两滴水珠，汇入了这片欢乐的海洋。

　　他们穿梭在各个摊贩之间，看手艺人捏出栩栩如生的面人，听卖唱的小调悠扬婉转，甚至在猜灯谜的摊子前驻足，唐璂低声在她耳边提示，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引来她一阵轻微的战栗，幸好有面具遮掩了她瞬间泛红的脸颊。

　　他们一起分食一串甜腻的糖葫芦，晶莹的糖壳在灯火下闪着诱人的光；并肩站在河边，看人们将承载着愿望的莲花灯放入水中，点点灯火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玩闹了许久。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掩护下，有一种更隐秘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有好几次，在穿过人流稀疏的角落，或是在某个摊位的灯火稍暗处，嬴娡都能敏锐地感觉到一道极其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侧头看去，只见唐璂虽然戴着那副滑稽的狸奴面具，但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紧绷，而那面具后的视线，却灼热得几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木质，牢牢地锁住她。

　　那眼神，不再是少年时清澈的欣赏，而是属于一个成熟男子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凝视。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珍视，有压抑多年的渴望，有被她推开后的不甘，更有一种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融入骨血般的浓烈情感。

　　仿佛……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嬴娡被这目光看得极不自在，心跳失序，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想要避开这过于直白、几乎让她无所遁形的注视。

　　可奇怪的是，在这不自在之下，却又有一股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

　　她贪恋他这样毫不掩饰的专注，贪恋他眼中那为她而燃烧的炽热。这感觉，与她在家中那日复一日的冰冷和漠视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像寒夜里骤然靠近的篝火，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要汲取那片刻的温暖与光亮。

　　于是，她一边因他的注视而心慌意乱，一边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甚至……舍不得结束这趟旅程。她就在这种矛盾而煎熬的情绪里，被他牵着手，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在热闹的街上，仿佛只要不停下，这偷来的时光就能再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夜色渐深，集市的热闹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街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稀拉拉。喧嚣过后，寂静便显得格外沉重。

　　两人走到了下榻客栈附近的巷口，该是分别的时候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拉扯，谁都没有先开口说那句“再见”。

　　最终还是唐璂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嬴娡，抬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也伸手，轻轻解开了她脑后的丝带，将那个鸟雀面具取了下来。

　　没有了面具的阻隔，彼此的表情在朦胧的月光下清晰可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尚未完全平息，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声音低沉而沙哑：

　　“今晚……别回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陪我。”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嬴娡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诧异。她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他难道都忘了吗？忘了她刚刚在巷子里说过的话？忘了她反复强调的“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忘了她那“一团乱麻”的世界和她“挤不进去”的生活？

　　她给不了他想要的未来，给不了光明正大的关系，甚至连一个确定的明天都无法许诺。他此刻提出的要求，无疑是想将两人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彻底捅破，踏入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

　　她的犹豫，她的挣扎，她的为难，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唐璂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当他清晰地捕捉到那份熟悉的退缩和决绝时，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如同被风吹灭的残烛，骤然熄灭了。

　　他明白了。

　　所有的冲动和渴望，在她现实的顾虑面前，再次不堪一击。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浓重的自嘲和疲惫。

　　“算了。”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说任何话，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快步走进了深沉的夜色里，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巷弄中，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留下嬴娡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中还捏着那副尚存他指尖温度的面具，夜风吹来，遍体生寒。那未尽的话语和他离去时孤寂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那夜不欢而散后，出乎嬴娡的意料，次日清晨，唐璂又出现在了客栈楼下，仿佛昨夜那场带着怨气的离去从未发生。只是他眼底多了几缕血丝，神情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再提任何越界的要求，只是如同一个尽职的向导，带着她在清河镇及周边尽情游玩。他们登高望远，看层峦叠翠；他们泛舟湖上，听渔歌互答；他们穿梭于古老的街巷，品尝最地道的小吃。

　　这几日，像是从现实生活中偷来的一段流光。嬴娡抛开了赢家主母的身份，忘却了赵乾的冷漠，甚至暂时将小佳欣温暖而克制的陪伴搁置一旁。她让自己沉浸在由唐璂构筑的、充满了自由与欢笑的世界里。

　　他们肆无忌惮地玩耍，如同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却又比那时多了几分历经世事后的懂得与珍惜。每一个并肩而立的瞬间，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每一个相视而笑的片刻，都在疯狂地创造着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浓墨重彩的记忆。

　　嬴娡知道这是饮鸩止渴，知道这每一分快乐的积累，都可能在未来变成更深的痛苦。可她贪恋这份感觉，如同沙漠旅人贪恋海市蜃楼中的甘泉。

　　然而，时光从不为谁停留。土地契约早已签订，随行的管事也已催促数次，她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滞留在这座小镇。

　　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镇外的长亭，杨柳依依。马车停在一旁，随从们默契地站得远了些。

　　风吹起嬴娡的裙摆和发丝，她看着站在面前的唐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唐璂先开了口，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嬴娡心上：

　　“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嬴娡的心猛地一缩。

　　下一次？她哪里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她的生活不由她自己做主，每一次出行都需要理由，每一次“偶遇”都需要精心策划。她无法给他任何承诺，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日期。

　　她只能沉默地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手指紧紧绞着衣袖。

　　她的沉默，就是最残忍的回答。

　　唐璂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下去。他静默地看了她许久，久到嬴娡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又像是给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他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语气带着一种自我安慰般的笃定，轻声说：

　　“我想……你会来看我的。”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没有回头。

　　嬴娡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与远山融为一体。她才在侍女的轻声提醒下，木然地转过身，登上了马车。

　　车轮滚动，载着她和满腹无法言说的心事，离开了这座留下她最肆意欢笑和最深沉无奈的小镇。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或许，永无期。

　　马车已经开始缓缓移动，车轮碾过尘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嬴娡坐在车内，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心却像是被遗落在了那座长亭，遗落在了那个固执不肯回头的身影旁。

　　唐璂那句自我安慰般的“我想你会来看我的”，和他离去时那带着落寞与隐忍的背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那股强烈的、想要抓住点什么的冲动，再次汹涌而来，压过了理智的警告。

　　就在马车即将加速，驶离这片区域的最后一刻，她猛地倾身，伸手掀开了侧面的布帘，将头探出车窗外。

　　风瞬间吹乱了她的鬓发，她眯起眼，朝着那个几乎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模糊的青色身影，用尽了此刻能凝聚的所有力气，声音穿透了逐渐拉开的距离，清晰地喊道：

　　“唐璂——！”

　　那身影骤然一顿，停住了脚步。

　　嬴娡看着他停滞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喊道：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句话，不像承诺，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对自己，也是对他的坚定信念。她不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但她知道，她无法忍受这就是结局。

　　前方的身影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终究是没有回头。

　　但嬴娡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地，紧紧地握成了拳。

　　然后，他再次迈开了脚步，这一次，步伐似乎比之前坚定了些许，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的拐角处。

　　嬴娡无力地放下车帘，跌坐回柔软的垫子里，胸口因方才那声呼喊而剧烈起伏着。窗外是不断后退的风景，而她的眼中，却只反复回放着唐璂最后那紧握的拳头。

　　“还会再见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成了她离开清河镇时，唯一带走的、带着温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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