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盖小酒楼

　　夏日的风裹着槐花的甜香，懒洋洋地灌进书院的轩窗，却吹不散室内那股子沉沉的墨臭和更沉的压抑。满头华发的老夫子背着手，踱到嬴娡的案前，枯瘦的手指“笃笃”地敲着那卷刚批阅完的《尚书》注疏，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

　　“嬴娡啊嬴娡，”他摇着头，花白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这注解，倒是工整，娟秀得紧，可惜……尽是些浮华辞藻，于圣贤微言大义，隔了何止千万里！女子嘛，识得几个字，晓得烈女传、女则，便是顶好的德行了。心思，还是要放在持家守礼上……”

　　周遭隐隐传来几声窃笑，针一样扎在背上。嬴娡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素净的绢布裙裾上，手指在案下蜷缩着，指甲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她没吭声，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露出一段纤细易折的脖颈。

　　就在这时，书院伺候笔墨的小童悄没声地溜了进来，凑到老夫子耳边低语了几句，又朝嬴娡这边使了个眼色。老夫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挥了挥手。小童这才快步过来，将一个沉甸甸、触手温凉的锦囊塞进嬴娡手里，低声道：“八姑娘，有人捎来的，说是二姑娘的信使。”

　　那锦囊是上好的湖绉，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与嬴娡周身素净的打扮格格不入。她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指尖飞快地将锦囊拢进宽大的袖袋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袖口一坠，也像一块石头，落进了她本就憋闷的心湖。

　　老夫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衣袖，那声冷哼愈发清晰了。

　　好容易捱到散学，嬴娡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院。回到那座因母亲和几位年长姐姐远行而显得空落落的老屋，她立刻紧闭房门，才敢将袖中的锦囊取出。里面除了几锭成色极好的银饼，还有一小卷薄绢。展开一看，是二姐嬴芷那熟悉的、略带飞扬跳脱的字迹：

　　“娡妹如晤：家中诸事，劳你费心。闻嬴水地价有异动，附上资财，见机行事，或可置办些产业，以为长久计。一切托付，望善自斟酌。姐芷手书。”

　　寥寥数语，却重逾千斤。二姐向来有主意，胆子也大，这番嘱托，分明是要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插手市井商事。嬴娡捏着那卷薄绢，在渐沉的暮色里坐了许久，窗棂格子将残余的天光切割成块，投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接下来的半月，嬴娡的身影在书院和西市之间频繁穿梭。她换下了学院的衣裙，穿着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衣裳，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看地段，问价码，与牙行的人周旋。她年纪虽小，眼光却毒，心思也细，最终用二姐给的钱，加上自己平日攒下的一些积留，在西市临近主街的一个拐角处，买下了一块不大但位置极佳的地皮。

　　图纸是她自己画的，改了又改，务求每一寸地方都物尽其用。工匠是她亲自去南城乱糟糟的工坊里挑的，工钱给得公道，但要求极严，半点不许马虎。工地嘈杂，尘土飞扬，她戴着一顶遮脸的帷帽，日日去盯着，那单薄的身影立在乱砖朽木之间，竟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执拗和气势。

　　酒楼起得飞快，三层小楼，飞檐翘角，在一众低矮的铺面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嬴娡给它取名“五味居”，取人生百味，尽在此间之意。匾额挂上的那日，她心里却沉甸甸的——楼是盖起来了，可人手呢？可靠的掌柜、伶俐的跑堂、手艺过人的庖厨，哪一样都不是易得的。

　　正发愁间，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鸡飞狗跳的动静。嬴娡眉头一蹙，循声走去，只见后巷里，她那七哥嬴蟒，正领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神态惫懒的年轻郎君，斗鸡斗得兴高采烈，溅起的尘土沾了他华贵的锦袍下摆也浑不在意。

　　嬴蟒一见妹妹，先是一愣，随即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哟，八妹，你这酒楼气派啊！什么时候开张？七哥我定来给你捧场，把嬴水的朋友都拉来！”

　　嬴娡看着他，又瞥了眼他身后那几个明显也是不务正业的朋友，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大胆得近乎荒唐的念头。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却绽开一个极淡、却让嬴蟒心里发毛的笑容：“七哥来得正好。开张在即，正缺人手。我看七哥和这几位朋友，都是机灵爽快人，不知可否屈尊，来我这小店里帮衬几日？”

　　“什么？”嬴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我？你七哥？给你当跑堂的？八妹，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也爆出一阵哄笑。

　　嬴娡也不恼，等他们笑够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七哥上月是不是在城东的赌坊，欠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债？听说债主前两日还找到家里来了，幸亏父亲不在，被我暂时搪塞了过去。还有，七哥你那个叫茗蕙姐姐，好像蛮漂亮的样子？你如果真心喜欢人家，想娶人家进门，就我们家现在的情况，还有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不太行哦。”

　　嬴蟒的脸色瞬间白了，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那副玩世不恭的架势荡然无存，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妹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当然，”嬴娡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了些，“若是七哥肯来帮忙，妹妹不介意跟茗蕙姐姐多说说好话，你也是知道我的本事的，或许我真的能说成。而且，酒楼盈利，也少不了七哥的一份。总好过你终日闲逛，惹是生非，最后无法收场，对吧？”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嬴蟒张了张嘴，半天，颓然垮下肩膀，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说了……我来，我来还不行吗？”

　　他那几个朋友见状，也想溜，却被嬴娡含笑叫住：“几位哥哥若也无事，不妨一同来帮忙？后厨洗菜择菜，搬运酒坛，总需要些力气。工钱嘛，按日结算，绝不让诸位白辛苦。”

　　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嬴蟒那副认栽的模样，又瞅瞅嬴娡那双看似含笑、实则不容置疑的眼睛，竟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于是，嬴水镇上便出现了这堪称奇景的一幕：昔日斗鸡走马、惹是生非的嬴七，穿上了粗布短打，别扭扭地端着盘子，在“五味居”里穿梭，时不时被挑剔的客人呼来喝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他那些狐朋狗友，则在后厨被堆积如山的碗碟和呛人的油烟熏得灰头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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