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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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芷方才受起的眼泪就不自觉掉了出来。她拼命捶打田二妞身旁的地面,指节磕在碎石上渗出血痕,却感觉不到疼。

  “她今早还跟我说,等打完仗要回去开家校甜品铺子,到时候她要天天都吃甜食...”嬴芷的声音碎在风里。

  一只手突然按住她血迹斑斑的拳头。是霍将军。

  “哭什么。”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甲,“记住她们的脸。”

  嬴芷抬头,看见将军铁铸般的下颌绷得死紧。火光跳跃间,她恍惚瞧见她眼角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全军听令——”霍将军转身时已恢复成那柄出鞘的利剑,“向战死的姐妹,行礼!”

  残存的十多个女子互相搀扶着站直。刀剑拄地,甲胄相击,这是她们唯一能给的葬礼。

  “走!”霍将军令下,铁靴踏过焦土。

  嬴芷最后回头。田二姐静静躺着,像睡着了。那个总念叨着家乡桃花汛的柳七娘,到底没能看见今年的桃花。

  她忽然明白了将军眼角那点水光。有些眼泪不必流出来,它们会变成血,一滴一滴渗进心里,浇灌出更坚韧的根苗。

  残军沉默地行进在月光下,像一道流动的伤疤。嬴芷握紧手中卷刃的刀——她们是火种,只要还有一个活着,这场战斗就不算完。

  霍将军走在最前,背影如山。而山不会让人看见它的裂痕。

  她们搀扶着伤兵,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营帐。一路上,伤兵的哀嚎声、压抑的呻吟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嬴芷的心上。她自己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牵扯着神经,让她几欲晕厥。

  可不知为何,那股来自霍妘将军的目光,总是如同实质般,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沉静、锐利,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于是,嬴芷咬紧了牙关,将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呼死死咽回肚子里,只从齿缝间漏出几丝急促的喘息,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混着血污和尘土,蜿蜒而下。

  伤兵营里挤满了人,空气闷热而污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金疮药的味道。军医和还能动弹的辅兵穿梭其间,忙碌不堪,面色凝重。断箭从血肉中被拔出,带着令人牙酸的声音;烧红的烙铁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发出“嗤”的轻响,伴随着伤员凄厉的惨叫;缺胳膊少腿的士兵躺在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逝去的肢体一同离开了。

  场面凄惨,且血腥,以及无尽的悲凉。

  嬴芷靠坐在一根营柱旁,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名年轻的军医走过来,检查她手臂上那道被弯刀划开的伤口,皮肉外翻,血迹斑斑。

  “忍着点。”军医声音疲惫,动手清理伤口。

  药粉撒上去的瞬间,剧烈的刺痛让嬴芷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死死抿住唇,没让自己叫出声,只是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呜咽。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正好撞进霍妘看过来的视线里。

  霍妘就站在不远处,正扶着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助他饮下清水。她的甲胄上满是血污,鬓发也有些散乱,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嬴芷脸上,深沉难辨,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探究,甚至是……认可?

  嬴芷心头莫名一紧,随即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委屈,又像是倔强。她猛地别开了脸,不再去看霍妘,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任由军医动作,再疼也一声不吭。

  在这哀鸿遍野的营帐里,沉默,有时比呼喊更需要勇气。

  回到各自营帐,队长命令大伙赶紧躺下休息。可基本上都睡不着。

  所历的惨状还在眼前翻涌,嬴芷躺在单薄的铺上,睁着眼,盯着帐顶模糊的黑暗。她还活着,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反复刺着她麻木的神经。身下的硬板,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都在提醒她,这不是阴曹,是人间,是刚刚从修罗场撤下来的,喘息之地。

  帐子里,细碎的声响断断续续。角落里有人蒙着头,被子底下传出极力压抑的、小动物哀鸣般的抽泣,那声音被厚重的布料滤过,更显得闷痛。稍远些,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坐起,摸索着下地,像一缕游魂般挪到帐门边,掀开一角,就那样定定地站着,不知在看外面沉沉的夜色,还是远处战场上未曾熄灭的鬼火。

  更多的人,则如她一般,直挺挺地躺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眼珠转动时,在昏暗中划过一丝微光,证明她们还活着。

  嬴芷翻了个身,面朝里,将被子拉高,盖过头顶。狭小的黑暗里,属于她自己的气息微弱,但总算隔绝了少许外界的绝望。可眼睛一闭上,白日里的景象便争先恐后地撞进来——那柄朝着她面门劈来的弯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刀刃上还沾着前一个人的碎肉与血沫;她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对面那胡兵狰狞扭曲的五官,以及对方黄浊眼珠里映出的、自己惊恐到失声的脸。

  然后是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猛地溅了她满头满脸。不是她的血。是旁边一个同袍扑上来,用身体挡住了那一刀,半个肩膀几乎被劈开,那血,瀑布似的浇了她一身。那人倒下去时,眼睛还看着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有血沫从口鼻中不断涌出。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像疯了一样挥舞着手里已经卷刃的佩刀,脚下是黏腻的血泊和辨不清形状的肢体,再后来,便是被人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退了下来,直到被推进那充斥着断肢与哀嚎的空地上。

  她还活着。

  这念头再次浮起,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虚脱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负罪。为什么是她?那个替她挡刀的人呢?那些在她身边倒下的人呢?

  被子里的空气愈发窒闷,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战栗。

  她也下了地,脚步虚浮地走向帐门。先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或许是去了茅房,或许只是换了个地方发呆。她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掀开那条缝隙。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和旷野里草木灰烬的气息。远处,连绵的营火像一条垂死的巨蟒身上黯淡的鳞片,明灭不定。更远的天地交界处,是一片吞噬一切的浓黑,那里,是白日的战场。

  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是挪不开眼。

  那黑暗里,有她认识的人,有她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有她莫名其妙捡回来的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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