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何为静心？

　　回到房间。

　　书桌前，重新铺开一张雪白宣纸。

　　提笔，蘸墨，悬停。

　　陈墨的目光，没有聚焦在笔尖，也没有聚焦在纸面，而是穿透了它们，落在了一片虚无之中。

　　那个问题，如同蛰伏已久的幽灵，再次从心底最深处浮现，清晰得不容回避：

　　何为静心？

　　思绪不再是被强行压制的躁动，而是如同被投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却不断扩散的涟漪，搅动了沉淀在意识底层的泥沙。

　　两年。

　　从那个在江城郊外、在腐臭魔气与血腥味中仓皇奔逃、灵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异世来客。

　　到如今屹立于人族力量巅峰、触摸到伪神门槛的LV.90强者，满打满算，不过七百多个日夜。

　　而真正觉醒职业，执掌那支足以改天换地的判寰笔，更只是短短一年之内发生的事情。

　　一年。

　　从LV.1到LV.90。

　　这个速度，足以让那些苦修数十载才堪堪摸到高阶门槛的职业者瞠目结舌。

　　他踏过尸山血海，碾碎魔王祭坛，书写真言如同泼墨挥毫，一念生，一念死。

　　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推着他一路狂奔，冲破一道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壁垒。

　　可此刻，在这方寸书桌前，面对一张白纸，一支毛笔，仅仅是为了写出一个最基础的、横平竖直的笔画，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感。

　　这种滞涩，并非源于手腕的僵硬或技巧的生疏，而是源自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心灵与动作之间难以言喻的隔阂。

　　为何要如此拼命地升级？

　　这个问题在笔尖悬停的寂静中悄然浮现。

　　守护人族？

　　是。

　　当他挥动判寰笔，书写下【雷霆万钧】与【刀光剑影】，将那座经营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魔族堡垒从地图上彻底抹去，化作焦土与废墟时，

　　那份意志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强烈，如同燃烧的火焰，驱散了北境的严寒。

　　他守护的，是后方那座沐浴在温暖阳光下、充满了年轻学子欢声笑语的天枢学府；

　　是喷泉边那些为了一个技能连招而争得面红耳赤、却眼神明亮的年轻面孔；

　　是牧老手中那杯袅袅升腾着热气、带着岁月沉淀香气的清茶；

　　是这片土地上，那些平凡而真实的生机。

　　可是，这份守护之心，似乎又并非他全部的动力源泉。

　　冷静地审视内心，发现自己并非那种心怀苍生、悲天悯人的圣人。

　　他的守护，更像是一种划定了界限后的本能防卫——

　　此界之内，是我所要庇护的，不容外敌踏足。

　　那么，界限之外呢？

　　若是其他世界、其他族群的存亡，他或许会漠然视之，难起波澜。

　　……

　　或许是为了探索这个世界？

　　也是。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职业体系、深渊裂隙、神魔隐秘……

　　一切都如同巨大的谜团。

　　判寰笔赋予他书写真言的力量，天书指引他走向未知的领域。

　　对未知的好奇，对力量本质的探究，如同暗流，推动着他不断向前。

　　他想知道混沌席位之上是什么，想知道天书的尽头在哪里。

　　可这份探索的欲望，似乎也并非核心。

　　……

　　是为了登峰造极？

　　或许吧。

　　活着，不断向上攀登，站在力量的巅峰，俯瞰众生，达到不死不灭的境界，彻底掌控自身的命运……

　　这似乎是刻在绝大多数强者骨子里的本能欲望。

　　当他书写【死】字，剥夺魔将生机；

　　当他炼化魔晶，点亮判寰笔星纹；

　　当他每一次升级，感受到生命层次跃迁带来的、那种仿佛挣脱了部分枷锁的微妙掌控感时，那种体验，确实令人沉醉。

　　但这所谓的“峰”，又究竟在何处？

　　LV.90被称为伪神，LV.100点燃神火方为神民，之后还需凝聚独一无二的神格，才能成为真正的神。

　　真神之上，还有开辟自身神国的伟力，神国之上，是虚无缥缈、争夺激烈的混沌席位……

　　那么，席位之上呢？

　　传说中的道境是否真的存在？

　　还是仅仅是一个诱人却虚幻的泡影？

　　即便有道境，那道境之上，是否还有更浩瀚、更不可知的领域？

　　这攀登，似乎永无止境。

　　而攀登本身，是否就是全部的意义？

　　……

　　啪嗒。

　　墨滴终于承受不住重力，无声地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黑。

　　像他此刻的心绪。

　　……

　　守护、探索、登峰……

　　这些或许都是理由，但似乎都不是最深处的那颗种子。

　　……

　　陈墨意识到有一个问题所在——

　　太快了。

　　力量增长得太快，快到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沉淀，去思考。

　　从觉醒职业开始，他就被一股无形的洪流裹挟着，冲向下一个目标，再下一个目标。

　　杀怪，升级，探索，战斗，再升级……循环往复。

　　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高效，精准，却也……空洞。

　　他拥有了移山填海的力量，却在这最基础的“一横”面前，笨拙得像个孩童。

　　天书让他静心练字，是否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看到了他力量与心境的失衡？

　　看到了那被高速升级掩盖的、灵魂深处的某种……虚浮？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识海深处，越过奔涌的墨势，越过悬浮的天书，试图触摸那最初的本源。

　　是什么，让他在觉醒仪式上，面对那神秘的水晶球，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是什么，让他在面对第一个狰狞的魔物时，挥动那支宿痕笔？

　　记忆的碎片开始翻涌，时光仿佛逆流而上。

　　……

　　是江城郊外，腐臭的魔气混杂着血腥味，魔物的嘶吼如跗骨之蛆。

　　他这异世的灵魂，被汹涌的魔潮撵着奔逃，如同无根的浮萍，脆弱得随时会被这片陌生天地的恶意碾碎。

　　一个异世的灵魂，突兀地、毫无准备地降临在这个危机四伏、强者为尊的世界。

　　没有归属感，没有血脉根基，没有与之相连的文化认同……

　　如同漂浮在无边大海上的孤舟，随时可能被风浪吞噬。

　　力量，是唯一能抓住的、赖以生存的浮木。

　　变强，是唯一能驱散那如影随形的不安感的方式。

　　守护人族，是后来划定的界限，是这株无根浮萍试图寻找并扎根的土壤，是寻求认同与归属的努力。

　　探索世界，是试图理解自身所处的环境，寻找自身在这个宏大坐标系中的位置，是确认存在坐标的本能。

　　登峰造极，是试图将那份源自“异客”身份的不安，彻底踩在脚下，用绝对的力量，铸造起绝对的安全壁垒，证明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与“价值”。

　　所以是……

　　不安？

　　对自身存在的强烈不安。

　　那份穿越之初，刻入灵魂的、对自身渺小与脆弱的……

　　不安。

　　不安从未消散。

　　它只是被强大的力量暂时压制，如同冰封的火山。

　　此刻，在这最基础的书写面前，在这“静心练字”的指令下，冰层裂开了缝隙。

　　那不安的来源是什么？

　　恐惧？

　　他恐惧的，从来不是魔族，不是魔主，甚至不是那遥不可及的混沌席位。

　　他恐惧的、不安的来源，似乎更加根本，更加触及存在本身——

　　自身存在的“不被承认”。

　　就像一个演员扮演着强大的角色，却总在某个瞬间担心会被拆穿，会被舞台本身排斥。

　　他拥有了撼动世界的力量，却偶尔会闪过一丝念头：

　　这力量，真的完全属于“我”吗？

　　这个“我”，真的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吗？

　　这种对自身存在根基的潜在疑虑，或许才是那不安的真正源头。

　　就在这时，识海深处，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回荡起英灵统帅戎那低沉而肃穆的声音，那是曾经在某个时刻，关于力量本质的阐述：

　　【力量的本质，在于承认。凡俗生灵的力量，根基源于自身所在的世界。世界规则为其背书，赋予形态与威力。此乃世界内的力量。而想要超越世界，获得寰宇的承认……】

　　承认。

　　世界内的力量需要世界规则背书。

　　超越世界的力量需要寰宇承认。

　　那么……他自身的存在呢？

　　他自身的存在，被这个世界，被这方寰宇，真正承认了吗？

　　他这个异界来客，他自身存在的“合法性”，被这个世界，被这方寰宇的底层规则，真正地、完全地“承认”了吗？

　　这种关于“承认存在”的思绪，与戎所说的“承认力量”并非同一回事，却又隐隐有着某种奇妙的同构性。

　　对承认力量的追求，是否在潜意识里，也映射着对自身存在获得确认的渴望？

　　他书写毁天灭地的真言，展现无上威能，某种程度上，是否也是在向这世界、向这冥冥中的法则，进行一次次的展示、一次次的确证，乃至是声嘶力竭的呐喊——

　　“我存在！我在此！”

　　“看！我能做到！我能影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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