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告别与启程

　　叶家的家宴早已结束，温馨的笑语和食物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

　　客人们都已告辞，别墅里恢复了宁静。叶安歆晚上留在家里，她洗了澡，穿着柔软的睡衣，正准备回房休息，却在路过母亲书房时，发现门缝里还透出暖黄的灯光。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妈？还没睡吗？”

　　“安歆？进来吧。”阮瑾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叶安歆推门进去。阮瑾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后处理文件，而是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腿上放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绒布封面的厚本子。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妈，您怎么……”叶安歆的目光落在那个本子上，觉得有些眼熟。

　　阮瑾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空位：“坐，安歆。”

　　叶安歆依言坐下，靠得近了，她看清了那个本子——那竟然是她初中和高中的作文本合集！封面有些磨损，边角也起了毛边，但保存得很干净。

　　“妈……您……您还留着这些？”叶安歆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她记得自己那些充满幻想、天马行空的文字，曾经被母亲斥为“不务正业”、“浪费时间”。

　　阮瑾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温柔，轻轻抚摸着作文本的绒布封面。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一直留着。锁在……保险柜里。”

　　叶安歆的心猛地一跳。“锁在保险柜里？”她无法想象，那些被她母亲视作“无用”的文字，竟会被如此珍藏。

　　阮瑾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翻开作文本，动作小心翼翼，纸张发出轻微的、带着岁月气息的脆响。她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叶安歆面前。

　　那是一篇叶安歆初一时写的记叙文，标题是《我的妈妈》。字迹还很稚嫩，但情感真挚饱满。

　　叶安歆低头看去，熟悉的字句跃入眼帘：

　　「……我的妈妈像一座山，很高很高，总是站在前面，好像能挡住所有的风雨。但有时候，这座山太高了，挡住了阳光，让我觉得有点冷……我知道妈妈很爱我，她总说为我好，给我买最好的衣服，送我去最好的学校。可是妈妈，我最想要的，是你能蹲下来，听听我讲学校里那只受伤的小鸟，听听我新编的那个关于星星的故事……妈妈，你能看到我画的画吗？你能读懂我写的诗吗？它们都是我想告诉你的话啊……」

　　看着自己年少时写下的、带着委屈和渴望的文字，叶安歆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没想到，母亲竟然一直保留着这篇“控诉”。

　　阮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响起，她指着其中一段：“你看这里，‘这座山太高了，挡住了阳光，让我觉得有点冷’……” 她的指尖有些抖，“安歆，妈妈……妈妈当时看到这句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可是……可是妈妈那时候不懂……妈妈被自己的恐惧蒙住了眼睛，只想着把你护在‘山’后面，却忘了……忘了你也会冷，也需要阳光……”

　　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不再是强势的贵妇，只是一个充满悔恨和心疼的母亲：“后来，每次看到你写的东西，看到你那些充满灵气的小诗，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妈妈心里其实是……是喜欢的。甚至……是骄傲的。可是……可是妈妈不敢承认！妈妈害怕！害怕承认你喜欢的东西有价值，害怕一旦松了口，你就真的会‘不务正业’，就会……就会偏离我为你设定的‘安全轨道’……所以我只能把它们锁起来，锁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却又忍不住，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阮瑾的声音哽咽了，大颗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滴在泛黄的稿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安歆……妈妈错了……错得太离谱了……妈妈用‘为你好’的借口，亲手掐灭了你眼里的光……还差点……差点把你逼得离我越来越远……”

　　她放下作文本，伸出颤抖的手，想要碰碰女儿的脸，却又不敢：“今晚……看着你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样子，看着你谈论文学时眼里的光彩……妈妈才真正明白，我的安歆……她有多好……她的世界有多精彩……妈妈以前……真是瞎了眼……”

　　“妈……”叶安歆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她不是为过去的委屈而哭，而是为母亲此刻剖心泣血的忏悔，为她珍藏自己文字背后那份扭曲却真实的爱意而哭。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母亲那只颤抖的、冰凉的手。

　　“妈，我不怪您了……真的……”叶安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您心里是爱我的……只是……只是您太害怕了……”

　　阮瑾苦涩地笑了笑，眼泪却流得更凶：“是啊……”

　　叶安歆拿起那本承载了太多回忆的作文本，翻到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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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有她高中时偷偷写下的、更加成熟也更加大胆的诗句和小说片段。

　　她指着其中一首关于“破茧”的小诗，轻声说：“妈，您看。其实……您一直都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啊。只是……您读的时候，心里装满了恐惧，所以只看到了‘不务正业’，没看到我想表达的东西。”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母亲，眼中却闪烁着理解和释然的光芒：“但是现在……您愿意看了，对吗？愿意……试着去理解我的世界了？”

　　阮瑾看着女儿眼中那清澈的、带着希冀的光，心中那座名为恐惧的冰山彻底消融。她用力点头，泪水滑落，嘴角却努力扬起一个释怀而温柔的弧度：“愿意！妈妈愿意！妈妈想……重新认识我的女儿，认识她引以为傲的才华，走进她充满星辰大海的世界……”

　　她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精致笔记本，递到叶安歆面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期待：“这个……送给我的大作家。以后……你写的每一个字，妈妈都想当第一个读者。这次……妈妈会用心去读，去感受。”

　　叶安歆接过那本崭新的笔记本，感受着封面上星空的触感，再看看母亲眼中真心的笑容和期待，心中被巨大的温暖和幸福填满。她拿起笔，翻开扉页，在柔和的灯光下，郑重地写下：

　　「献给我最亲爱的妈妈——

　　愿我的文字，成为照亮您心中角落的星光。

　　您的女儿：安歆」

　　写完后，她将笔记本递给阮瑾。

　　阮瑾看着扉页上女儿娟秀的字迹和那句充满爱意与期许的话语，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郑重地合上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然后伸出双臂，将女儿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次的拥抱，不再有任何强迫和束缚，只有无尽的温暖、理解、接纳和失而复得的珍重。

　　书房里，灯光温柔。窗外的星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洒在相拥的母女身上，也照亮了那本摊开的、承载着过往稚嫩心声与未来崭新期许的作文本。

　　文字，曾是被误解的桥梁；如今，它终于成为了连接两颗心灵最坚韧的纽带。

　　叶家别墅的露台，夜色温柔。白日的喧嚣散去，只余下秋虫的低鸣和远处城市的隐约灯火。

　　阮瑾和叶安歆并排坐在阳台的秋千上，仰望着浩瀚的星空。

　　那本崭新的星空笔记本，此刻静静躺在旁边吗的茶几上。

　　气氛宁静而温馨。叶安歆还沉浸在母亲接纳她文学梦想的巨大喜悦中，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轻声讲述着今天构思的一个新故事，关于一颗迷路的星星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星轨。

　　阮瑾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女儿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

　　那份久违的、纯粹的幸福感和对女儿才华的欣赏，充盈着她的内心。

　　然而，当叶安歆的故事讲到“星星也有兄弟姐妹，在浩瀚宇宙中互相守望”时，阮瑾的心猛地一颤，一股深埋心底、从未对女儿言说的巨大悲伤，如同沉睡的火山，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哀伤。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叶安歆的手，力道大得让叶安歆有些吃痛。

　　“妈？”叶安歆停下讲述，惊讶地看向母亲。借着露台柔和的灯光，她清晰地看到母亲眼中瞬间蓄满的泪水，以及那无法掩饰的巨大痛楚。“您怎么了？”

　　阮瑾没有立刻回答，她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对抗痛苦的勇气。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夜空中一颗明亮却略显孤独的星星，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安歆……你知道吗……那颗星星……它……它原本不是孤独的。”

　　阮瑾的眼泪终于滑落，她没有擦，任由泪水在星光下闪烁。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星空，回到了那个被刻意尘封的、充满痛苦与血腥的午后。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叶安歆，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伤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长久以来的移情：“安歆……你小时候……睡觉的样子……安静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都……都和他那么像……有时候看着你……妈妈就像……就像同时看到了你们两个……”

　　叶安歆如遭雷击！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母亲有时看她的眼神那么复杂，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恐惧！

　　明白了那份沉重的爱里，为何总掺杂着让她喘不过气的压力！

　　原来……她不仅仅承载着母亲的期望，还承载着对另一个逝去生命的全部思念和……替代！

　　“哥哥？”叶安歆的声音干涩发颤，不敢问下去。

　　阮瑾的眼泪流得更凶，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他只陪了我们……不到三年……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我带你们去看望你爸爸……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那么一会儿……一辆失控的车……”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我的辰儿……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保护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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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突如其来的、惨烈的车祸，带走了她活泼可爱的儿子，也彻底撕裂了她的灵魂。

　　“后来经过调查，因为我和你爸爸因为商业上的事，引来了对方的报复……”

　　巨大的自责、无尽的痛苦和对“失控”的极端恐惧，从此如同附骨之蛆，缠绕着她。

　　她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未尽之情，加倍地、扭曲地倾注在了唯一的女儿叶安歆身上。

　　她试图用绝对的控制，来杜绝一切可能的“意外”，来填补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叶安歆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诉，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自己的心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终于彻底理解了母亲那偏执控制欲背后，是何种血淋淋的创伤和恐惧！那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痛、太绝望！

　　她不再犹豫，猛地坐起身，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悲痛欲绝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妈……妈……”叶安歆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也汹涌而出，“别说了……不是您的错……真的不是您的错……”

　　她抱着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妈，您听我说……”她稍稍拉开一点距离。

　　叶安歆的眼中同样蓄满泪水，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解和澄澈的光芒：“妈，我知道哥哥的事了……我很难过……我也好想见见他……好想和他一起长大……”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坚定，“但是哥哥他……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他在看着我们呢！”

　　她拿起茶几上那本星空笔记本，翻开扉页，指着自己写下的那句话：「愿我的文字，成为照亮您心中角落的星光。」，然后看向母亲，声音温柔而充满力量：

　　“妈，您看。哥哥是您心里的一颗星星，永远在那里，不会熄灭。而我，叶安歆，也想成为一颗星星，一颗能用自己的光芒照亮您、温暖您的星星。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您！哥哥的爱，是您珍藏的记忆；我的爱，是现在和未来！妈，放下那个沉重的包袱好不好？”

　　阮瑾怔怔地看着女儿泪流满面却无比坚定的脸庞，听着她这番如同清泉般洗涤心灵的话语。

　　女儿没有责怪她多年的隐瞒和移情，反而用最温柔的方式，接纳了她最深的伤痛，并清晰地划开了“叶安歆”与“叶安辰”的界限。

　　那句“哥哥是星星，我是另一颗星星”，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盘踞多年的阴霾和执念。

　　巨大的悲痛、迟来的释然、以及被女儿深刻理解的温暖，如同潮水般冲击着阮瑾的心房。

　　她再也抑制不住，紧紧抱住叶安歆，放声痛哭！这一次的哭声，混杂着对逝去爱子的无尽思念、对女儿深沉理解的感激，以及……终于卸下沉重枷锁的巨大解脱。

　　“安歆！”阮瑾泣不成声，“妈妈明白了……真的明白了……你是安歆……你是妈妈的安歆……不是任何人……对不起……妈妈让你背负了那么多……对不起……”

　　夜空中，繁星点点，仿佛真的有无数温柔的眼睛在注视着这对相拥哭泣的母女。

　　那颗被阮瑾指出的、略显孤独的星星，旁边似乎也有一两颗更小的星星在安静地闪烁。

　　许久，哭声渐渐平息。阮瑾靠在女儿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肩膀上，疲惫而释然。

　　她拿起那本星空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拿起笔，在叶安歆鼓励的目光下，颤抖着写下：

　　「给辰儿和歆儿：

　　你们都是妈妈生命中最亮的星。

　　一个在永恒的天幕守望，

　　一个在人间绽放光芒。

　　妈妈爱你们，永远。

　　瑾」

　　写完后，她郑重地将这一页展示给女儿看。叶安歆看着母亲的字迹，眼中再次涌起热泪，却带着温暖的笑意。

　　她拿起笔，在母亲的字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手牵手的简笔画小人，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我和哥哥一起，守护妈妈。」

　　过去的伤痛不会被遗忘，但已不再是禁锢心灵的枷锁。叶安歆终于完全理解了母亲那份复杂深沉的爱，而阮瑾，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将两份不同的爱，安放在心中最合适的位置，让逝者安息，让生者自由飞翔。

　　在这个星光照耀的夜晚，她们共同完成了一次最艰难也最珍贵的告别与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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