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南渡北归》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九日，上海。

　　上午九点多，阳光勉强穿透薄雾，落在许愿家临街的窗台上。

　　“许愿！盖章！”

　　一声带着苏北口音的吆喝在楼下响起。正在书房整理手稿的许愿推开窗，见穿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老陈正仰着头，手里扬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来了。”许愿应了一声，顺手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刻着“许愿”二字、边角已磨得光滑的牛角图章。

　　蹬蹬蹬跑下楼，老陈已经把信封递到铁门缝里。“人民文学的汇款单，大数目啊！”老陈啧啧两声，眼里满是羡慕，“还得你们文化人来钱快。”

　　许愿笑笑，接过信封，在回执单上端端正正盖上红印。触手厚度让他眉梢微动——这分量，比往常都要沉些。

　　回到二楼书房，龚雪正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她穿着藕荷色的毛衣，长发松松挽起，见许愿手里的信封，眼睛一亮：“《兄弟》的稿费到了？”

　　“应该是。”许愿撕开信封，抽出一张浅绿色的汇款通知单。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专用纸张，右下角盖着财务专用红章。

　　汇款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收款人：许愿

　　金额：壹万元整

　　事由：《兄弟》稿酬（50万字，千字20元）

　　“又一个万元户了。”龚雪凑过来看，带着咖啡香的热气呵在许愿耳畔，“加上之前的《白鹿原》那一万零八百，咱们这汇款单有两万零八百呢。”

　　许愿盯着那张汇款单。壹万元整。四个字墨迹浓重。千字二十元——这是国内顶尖作家才能拿到的最高稿费标准。五十万字，伏案疾书近一年的心血，凝结成这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绿纸。

　　他走到书柜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另一张汇款单，是之前收到的——《白鹿原》的稿酬，一万零八百元。因为单行本印数稿费，稿费也多了八百。两张单子并排躺着，墨绿色的底纹像两片沉静的湖泊，倒映着这些年无数个昼夜的孤灯黄卷。

　　“等周六，我去银行存起来。”龚雪说。她拿起两张汇款单，对着光看了看水印，“放在家里总不踏实。”

　　许愿点点头。两万零八百元，在这个人均年收入不过千元的年代，是一笔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巨款。相当于二十多个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总和。

　　周六上午九点，外滩的中国人民银行门口已经排起队。许愿和龚雪排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是揣着各种心事的面孔。有捏着几元钱来取生活费的老人，有拿着单位支票来办理业务的会计，像他们这样一次性存入数万元的，凤毛麟角。

　　柜台后的女职员看到两张汇款单的数额时，明显愣了一下，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确认单据无误后，她拿出厚厚的现金支票簿，蘸水钢笔在墨水瓶里搅了搅，开始填写存款单。写数字时格外用力，仿佛要透过纸背。

　　“两万零八百元整。”女职员复核一遍，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打了一遍，然后递出存折。深蓝色的塑料封皮，金色国徽。龚雪接过，翻开最新一页：

　　日期：1986.3.30

　　存入：￥20，800.00

　　走出银行，外滩的风带着江水特有的腥味扑面而来，吹动了龚雪的额发。她深吸一口气，挽住许愿的胳膊。

　　“这么多钱…有时候觉得像做梦。”她轻声说，“你打算接下来写什么？有构思了吗？”

　　许愿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目光似乎穿过了时间。这些年，他写了《三体》的浩瀚宇宙，写了《钟鼓楼》的市井烟火，写了《白鹿原》的黄土悲歌，写了《兄弟》的命运沉浮等等作品。稿费源源不断，名声与日俱增，作协的领导职务也接了几个。物质上，他们早已远超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

　　但一种更深的不满足感，像暗流，在平静的生活下涌动。

　　回到书房，阳光正透过玻璃窗，洒满一室。许愿走到占据整面墙的书柜前，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最后，停在一套尚未出版、只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书名上——

　　《南渡北归》。

　　一部记述民国时期知识分子命运的长卷。烽火连天中，大师们南渡西迁，在泥泞中办学，在轰炸中着述，在离乱中坚守文明薪火。而后北归，却在新的巨变中经历更复杂的沉浮荣辱。全书三卷，一百六十万言，写尽一代人的追求与失落，坚守与彷徨。

　　“下一部，”许愿转过身，对龚雪说，眼神里有种沉静的光，“写这个。”

　　他走到书桌前。红木桌面宽大光亮，映着窗外的树影。他铺开一沓崭新的稿纸——那是上海造纸厂出的最好的五百字大稿纸，纸色微黄，质地厚实。打开墨水瓶，蓝黑墨水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拿起那支用了多年、笔尖已磨出最佳角度的英雄金笔，吸饱墨水。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动。

　　然后落下。

　　《南渡北归》

　　第一部：南渡

　　第一章：烽火照夜渡

　　字迹从容展开，蓝黑色墨水流淌在纸页上，如同时间本身在书写。一百六十万字。这将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一次对那段尘封历史的打捞，一次与那些消逝灵魂的对话。无关稿费，无关声名，只关乎记忆，关乎那些不该被遗忘的牺牲与坚守。

　　许愿伏案的身影被阳光拉长，投在满墙的书脊上。那些书里，有他创造的世界，也有他即将探寻的、更为浩瀚真实的历史星空。

　　龚雪轻轻放下咖啡杯，没有打扰他。她看着丈夫沉浸其中的侧影，知道他又进入了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广阔世界。而她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一室的宁静，让这一百六十万字的漫长旅程，有一个温暖的开端。

　　稿纸一页页写满，堆叠起来。墨水瓶里的水平线缓缓下降。窗外的日影渐渐偏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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