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御笔朱砂

　　东海都护府的书信与奏报，依旧定期送达长安。张沐在信中详细禀报了与徐巿会晤的准备情况，对蓬莱示好的分析，以及继续勘探海疆的进展，字里行间是恪尽职守的沉稳与锐意开拓的朝气。随信还附上了一些夷洲特产的奇异珊瑚与珍珠，言明是“献与陛下与殿下赏玩”。

　　阿娇看着那光华流转的珍珠，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珠面，仿佛能感受到海风的咸涩与那个人专注的心意。她将珍珠收起，只在无人时，才会取出那枚对应的同心结，对着灯火默默看上一会儿。

　　然而，这份来自海疆的宁静，很快就被未央宫的一道旨意打破。

　　这日大朝会，议罢几桩常规政务后，御座旁的珠帘微动，内侍高唱：“陛下有旨，众卿静听！”

　　殿内顿时肃静。珠帘之后，与少年天子刘荣并坐的阿娇，原本平静的目光也转向了他。

　　刘荣并未像往常一样宣布退朝，他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后似是随意地转向身侧的珠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的关怀：

　　“姑姐。”

　　“陛下。”阿娇在帘后微微颔首，以示聆听。

　　“张爱卿远在夷洲，为国镇守海疆，劳苦功高。然，听闻其至今孑然一身，身边无人照料起居，朕心实为不忍。”刘荣的声音清朗，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入每一位臣工的耳中，“朕观大鸿胪丞周允之女，贤淑温良，品貌端方，与张卿年岁相当。朕意，为其二人赐婚，以慰功臣，亦成全一段佳话。姑姐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宣室殿炸响。随即，所有复杂的目光——了然的、惊讶的、幸灾乐祸的、担忧的——不再是散乱地投向虚空，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隐晦却又无法克制地，聚焦到了御座旁那一道摇曳的珠帘之后！

　　虽然看不见珠帘后的具体神情，但每一位大臣都仿佛能感受到，那帘幕之后瞬间绷紧的空气与骤然凝聚的威压。皇帝此举，无异于在天下人面前，将镇国长公主置于了情感与权谋的炙热烤架之上。

　　赐婚！

　　皇帝亲自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指婚，本是莫大荣宠，但此刻，在这微妙的情势下，其用意，在场稍有心思者皆能品出几分——这分明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彰显了君恩，安抚（或者说监视）了远方的张沐，更重要的，是精准地斩断了长公主与张沐之间那缕心照不宣的情丝！

　　刘荣要用一纸婚书，在阿娇与张沐之间，划下一道名为“皇命”的鸿沟。而他，选择在朝会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向阿娇发难。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珠帘后那位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的反应。

　　珠帘之后，阿娇宽大朝服袖摆下的指尖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冰冷的怒意与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上心头，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冷静。她能感觉到身侧刘荣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正穿透珠帘的缝隙，紧紧锁住自己。

　　他是在逼她，用这种最冠冕堂皇的方式，在天下人面前，逼她亲手斩断自己的念想，向他屈服。

　　片刻的死寂后，珠帘后传出的声音，却平稳得出奇，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涟漪：

　　“陛下体恤臣子，用心良苦。”她的声音透过珠帘，清晰地传遍大殿，“张都护为国效力，确需有人照料。陛下亲自指婚，乃是殊恩。”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赞同，但接下来的语气却微微转沉：“然，婚嫁乃人伦大事，需得你情我愿，方是美满。张沐性情刚毅，且夷洲初定，百事待兴，恐其无心家室。若陛下骤然下旨，万一……张沐以国事为由婉拒，或周氏女不愿远嫁海疆，岂非辜负了陛下美意，亦令功臣寒心？”

　　她巧妙地将“抗旨”的可能性，转化为“顾及功臣感受”与“避免尴尬”的理智考量，将难题轻巧地推了回去。

　　刘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转向珠帘，眼神深邃：“哦？那依姑姐之见？”

　　“臣以为，不若陛下先降一道关怀的口谕至夷洲，询问张沐之意。若其有此心，再行赐婚不迟。如此，既全了陛下恩德，亦显得朝廷尊重边臣。”阿娇从容应对，给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将决定权暂时拖延和分散的方案。

　　刘荣盯着那微微晃动的珠帘，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阿娇的缓兵之计。但阿娇所言在情在理，他若强行下旨，反倒显得急躁和不通人情。

　　“……姑姐思虑周详。”最终，刘荣扯了扯嘴角，语气听不出喜怒，“便依姑母所言。拟旨，以朕之名义，询问东海都护张沐婚事之意，着其据实回奏。”

　　“陛下圣明。”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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