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铁龙初啸（下）

　　泰安元年的初冬，寒意尚未完全侵透漳河两岸，但船政司巨大的干船坞内外，却是一派与季节不符的灼热。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怀着期待、审视、抑或是不安，都牢牢锁定在坞内那艘已经完成大部分舾装，形态奇特的舰船——“破浪号”上。它那光秃秃的甲板，高耸的烟囱，以及最为显眼的、安装在两舷的庞大明轮，无不昭示着它与这个时代所有舟船的本质区别。

　　今日，是“破浪号”首次系泊动力试验的日子。所谓系泊试验，便是将舰船用粗大的缆绳牢牢系在码头墩柱上，然后启动蒸汽机，测试其动力系统在负载下的运行状况。这是出海试航前最为关键、也最为危险的一步。

　　码头上，人头攒动。工部尚书马钧、工部侍郎诸葛亮、海军都督府长史黄叙、以及新近抵达的海军副都督周瑜，悉数到场。马钧搓着手，围着那台已经被擦拭得锃亮、通过复杂的连杆与两侧明轮连接的蒸汽机原型机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反复检查着每一个螺栓、每一处阀门。这位格物侯此刻更像一个即将迎接大考的学生，紧张与兴奋交织，让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诸葛亮则显得沉静许多，他手持一份厚厚的检查清单，与几位主要负责的工匠逐一核对。“锅炉压力表校验无误？”

　　“回侍郎，已校验三遍，精准无误。”

　　“安全阀灵敏度测试？”

　　“测试完毕，压力超过红线即刻跳起泄压。”

　　“连杆各轴注油？”

　　“已全部加注特制脂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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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仿佛不是在面对一台可能爆炸的钢铁巨兽，而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文。这份冷静感染了周围不少人，稍稍驱散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

　　黄叙则带着一队精心挑选的海军学员，负责警戒和应急。这些年轻人眼神炙热，既对那台即将咆哮的机器充满敬畏，又渴望着能早日驾驭它征服海洋。黄叙本人更是拳头紧握，目光几乎要钉死在蒸汽机上。

　　周瑜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负手而立，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面色平静，唯有微微眯起的双眼和负在身后、不自觉摩挲着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见识过江东楼船如云、艨艟斗舰的盛大场面，但眼前这依靠水火之力、不借风帆的造物，完全颠覆了他对“船”的认知。他心中快速盘算着这种新式战舰可能带来的战术变革，以及……对江东水师那不可逆转的冲击。

　　“各部准备就绪！”负责现场指挥的工匠大匠高声禀报。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马钧看向诸葛亮，诸葛亮微微颔首。

　　“点火！”马钧嘶哑着嗓子，下达了指令。

　　一名工匠颤抖着手，将火把伸向锅炉底部的特制炉膛。浸透了火油的木柴轰地一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锅炉黝黑的底部。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越来越响的、锅炉内水被加热的咕嘟声，挑战着众人的耳膜和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锅炉顶端的压力表指针，开始极其缓慢地，但却坚定地向右偏移。

　　“压力……五十千帕！”

　　“一百千帕！”

　　“一百五十……”

　　随着压力的攀升，锅炉发出的声响从咕嘟声逐渐变成了低沉的轰鸣，仿佛一头被禁锢的巨兽正在苏醒，发出不耐烦的低吼。连接锅炉与汽缸的管道开始微微震颤，白色的水蒸气从一些阀门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出，带着刺耳的尖啸。

　　码头上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些胆小的工匠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后退。黄叙和他手下的学员也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周瑜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从未听过如此令人心悸的声音。

　　“压力二百二十千帕！已达工作压力！”观测压力的工匠声音发颤地喊道。

　　马钧深吸一口气，脸上混合着狂热与决绝，他看向那控制蒸汽进入汽缸的主阀门，猛地挥手：“开阀！动轮！”

　　操作阀门的工匠狠狠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扳动了那沉重的黄铜阀门！

　　“嗤——！！！”

　　一股更加猛烈、更加刺耳的高压蒸汽呼啸声骤然爆发！白色的炽热蒸汽如同挣脱束缚的狂龙，顺着管道冲入汽缸！紧接着，是巨大的、金属摩擦与撞击的轰鸣！

　　“哐！哐！哐——！”

　　蒸汽机那巨大的活塞开始艰难地、一下一下地往复运动！通过曲轴和长长的连杆，将这来自水与火的狂暴力量，传递到了两侧巨大的明轮上！

　　左侧的明轮先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在一片惊呼与抽气声中，它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辐条带动着巨大的桨叶，划破了船坞内静止的水面，搅起浑浊的浪花和泡沫！

　　然而，右侧的明轮却只是猛烈地抖动了几下，发出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并未随之转动！整个船体因为两侧受力不均而开始剧烈地倾斜、震颤！系泊的缆绳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右侧连杆卡死！！”

　　“锅炉压力急剧升高！安全阀快要撑不住了！”

　　“漏水！右侧轴承座漏水了！”

　　惊呼声、告急声瞬间响成一片！现场乱作一团！马钧脸色煞白，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却被诸葛亮一把死死拉住。

　　“马尚书！危险！”诸葛亮的声音依旧沉着，但语速极快，“所有人退后！黄叙，带你的人维持秩序！操作组，立即关闭主阀门！缓慢泄压！抢修组准备，压力一下立刻上去检查！”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如同在战场上调兵遣将。混乱的场面瞬间被控制住。操作工匠拼命地将阀门扳回，高压蒸汽的尖啸声逐渐减弱。抢修组拿着工具，紧张地等在旁边。

　　压力终于降到了安全范围。工匠们一拥而上，检查故障。

　　“是右侧主轴连接处的销子断裂！”

　　“轴承座密封损坏，冷却水泄漏导致润滑失效！”

　　“快！更换备件！清理积水！”

　　马钧挣脱诸葛亮，扑到故障点，看着那断裂的粗大铁销和损坏的轴承，心疼得直跺脚：“这……这精钢强度还是不够！密封也不行！老夫……老夫失职啊！”

　　诸葛亮蹲下身，仔细查看了断裂面和泄漏点，又看了看虽然停转但依旧完好的左侧明轮，眼中却闪过一丝光芒。他扶起沮丧的马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马尚书，何出此言？左侧已成！这证明陛下指引的蒸汽驱动明轮之策，大方向绝无错误！今日之失，非战之罪，乃是我等工艺、材料尚有欠缺！此非失败，乃成功之母！找到了问题，方能解决问题！”

　　他站起身，环视周围或是沮丧、或是后怕的众人，朗声道：“诸位！今日‘破浪号’左轮已动，便如婴儿学步，虽只迈出一步，且跌了一跤，然已证明其能行！接下来，便是强其筋骨，固其关节，使其能跑、能跳、能驰骋万里海疆！此乃旷古未有之伟业，些许挫折，何足道哉？！”

　　诸葛亮的这番话，如同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是啊，虽然右边坏了，但左边确实动了！那巨大的明轮，真的在没有风、没有桨的情况下，自己转起来了！这本身就是奇迹！

　　马钧愣了愣，看着诸葛亮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猛地一拍大腿：“对！诸葛侍郎说得对！是老夫迂腐了！找到毛病就好！改！我们改！用更好的钢！设计更好的密封！一定能成！”

　　黄叙也激动地喊道：“对！一定能成！我们海军等着它呢！”

　　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周瑜，此刻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亲眼目睹了这钢铁巨兽从沉寂到咆哮，从挣扎到（部分）运转的全过程，也目睹了诸葛亮在突发危机面前的沉着与智慧。他原本心中尚存的一丝轻视，此刻已荡然无存。他意识到，华朝所走的这条路，虽然荆棘密布，但其尽头，或许真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他沉默地看着工匠们开始热火朝天地抢修，看着诸葛亮与马钧再次投入对改进方案的激烈讨论，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自己在这条新路上的定位。

　　当晚，详细的试验报告连同断裂的部件、损坏的密封，被快马加鞭送往许昌。

　　数日后，张圣的批复与新的旨意一同抵达漳河船政司。

　　批复异常简洁：“知悉。败而能知因，善。着即攻关材料与密封工艺。所需资源，全力保障。”

　　随同旨意而来的，还有一批从各地官营匠坊精选而来的顶尖铁匠、铜匠，以及一份由张圣亲笔绘制、更为精巧的机械密封结构示意图——那是他凭借超越时代的记忆，简化后的填料函与机械密封的混合构想。

　　捧着那张草图，马钧如获至宝，激动得双手颤抖：“陛下……陛下真乃神人也！此结构，妙！妙啊！”

　　诸葛亮看着那精妙的构思，亦是叹服不已，对这位穿越者皇帝的深不可测，有了更深的认识。

　　冬日的阳光，透过船政司工坊的窗户，洒在重新拆解检修的蒸汽机上，洒在那些围绕着新草图、新材料激烈讨论的工匠和官员身上。失败并未带来气馁，反而激发了更强烈的斗志。钢铁的巨兽暂时沉寂，但所有人都相信，当下一次咆哮响起时，它将更加有力，更加稳健，真正承载起一个帝国驶向深蓝的梦想。

　　而在遥远的西方，敦煌那简陋的“西苑”内，司马懿也得到了“破浪号”系泊试验“部分成功”的消息。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对曹真说了一句：“我们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窗外，是茫茫的戈壁和无尽的黄沙，前路，似乎比这严冬更加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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