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讨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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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末的辽西平原,早没了秋收时的热闹。玉米秆枯得跟柴火似的,黄不拉几的叶子被西北风吹得 “哗啦” 响,像是谁藏在里面磨牙。赵老蔫蹲在自家地头上,手里攥着半根啃剩的玉米棒,玉米粒早被他抠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芯子。

  “这破收成,今年冬粮又得紧巴。”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砸在干裂的土坷垃上,没等渗进去就结了层白霜。五十出头的人,背早就驼了,脸上的皱纹比地里的垄沟还深,两只手糙得能磨破麻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扛起靠在玉米垛上的镰刀,准备再割最后一垄玉米杆。天快黑了,夕阳把云彩染成酱红色,往西边沉得飞快,地里的影子拉得老长,跟一个个黑糊糊的人影似的,看着有点膈应人。

  “老蔫!天黑了还不回啊?” 远处传来邻居王二的喊声,他扛着一捆玉米杆,脚步匆匆的。

  “再割两捆,家里烧火的柴不够了。” 赵老蔫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他跟王二不熟,也就点头之交,可今儿王二路过时,眼神有点怪,盯着他身后的玉米地看了半天,嘴张了张又没说话,转身走得更快了。

  赵老蔫心里犯嘀咕,回头瞅了一眼 —— 身后的玉米地静悄悄的,只有风刮叶子的 “哗啦” 声,啥也没有。可不知咋的,后脖梗子总觉得发紧,像是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他想起年轻时的事儿。那时候他刚结婚,家里穷,靠打猎补贴家用。有一回在山里设套,逮着只半大的黄皮子,金黄的毛油光水滑的,眼睛亮得跟灯似的。他本想卖了换点钱,结果夜里那黄皮子就跑了,还把他家鸡窝掏了个底朝天,三只下蛋鸡全被咬死,鸡毛撒了一院子。后来又有好几次,家里的农具莫名被啃坏,晒在院里的玉米棒子少了半袋,他心里清楚是黄皮子干的,可抓不着证据,只能认栽。从那以后,他对这玩意儿就没好印象,又怕又恨,总觉得它们记仇,心眼比人还多。

  “别自己吓自己,哪来那么多邪乎事儿。” 他骂了自己一句,挥起镰刀割玉米杆。镰刀 “咔嚓” 一声,断口处露出里面的白芯,带着股子土腥味。割着割着,他听见右边的草丛里传来 “窸窸窣窣” 的响,像是有东西在里面钻。

  “谁啊?出来!” 他喊了一声,手里的镰刀握得更紧了。

  没动静。那 “窸窣” 声也停了,只剩下风的声。他慢慢走过去,扒开半人高的枯草 ——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蚂蚱蹦了蹦,没别的东西。

  “奇了怪了。” 他挠了挠头,刚要转身,就听见村口传来自家狗 “大黄” 的叫声,不是平时那种欢快的,而是带着股子惊恐的 “汪汪” 声,叫得人心慌。

  大黄是他养了五年的土狗,平时特别温顺,除了见着陌生人,很少这么叫。赵老蔫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割玉米杆了,扛起镰刀就往家跑。路上的风更冷了,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他却没心思管,满脑子都是大黄的叫声。

  快到家门口时,叫声停了。他推开门,看见大黄缩在院子角落的狗窝里,浑身发抖,尾巴夹在腿中间,看见他回来也没像平时那样摇尾巴,只是抬了抬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咋了大黄?遇着啥了?” 他走过去想摸它的头,大黄却往后缩了缩,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声,像是怕他似的。

  媳妇翠芬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没纳完的鞋底:“你咋才回?刚才大黄叫得吓人,我还以为进贼了。”

  “没见着贼,” 赵老蔫皱着眉,“可地里怪得很,总觉得有人瞅着,草丛里还有动静,大黄也吓着了。”

  翠芬脸色白了白:“你别是遇着啥不干净的了?前儿个听东头的李婶说,她娘家那边有户人家,地里闹黄皮子,鸡都被偷光了。”

  “别瞎扯,哪来那么多黄皮子。” 赵老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发毛。他往院墙外瞅了一眼,天黑透了,远处的玉米地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嘴的黑洞,不知道里面藏着啥。

  晚饭吃得没滋没味。翠芬煮了点玉米粥,就着咸菜,赵老蔫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耳朵里老是嗡嗡响,像是有谁在耳边说话,可仔细听又啥都没有。夜里睡觉,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窗外的风 “呜呜” 响,像是有人在哭,还有 “哒哒” 的声,像是小爪子在抓窗户纸。

  他悄悄爬起来,摸到窗台下,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往外看 —— 月光下,院墙上蹲着个小东西,黄乎乎的,像是只黄皮子,正盯着他的窗户看。他刚想喊,那东西 “嗖” 地一下就没了,快得像阵风。

  “老蔫,咋了?” 翠芬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问。

  “没啥,风吹的。” 他躺回炕上,心里却凉了半截 —— 那黄皮子的眼神,亮得吓人,像是带着股子啥心思,不是单纯的偷东西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赵老蔫醒得特别早。天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想去地里看看昨天没割完的玉米杆。出门时,大黄还缩在狗窝里,看见他还是发抖,没敢出来。

  “真是邪门了。” 他骂了一句,扛着镰刀往地里走。路上没见着几个人,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树上 “叽叽喳喳” 叫,可那叫声听着也不欢快,像是带着股子慌。

  到了自家地,他刚要下垄沟,就听见左边的玉米丛里传来 “哗啦” 响。他心里一紧,握紧镰刀慢慢走过去 —— 这次不是空的。

  玉米杆被拨开,里面站着个东西 —— 一尺来高,浑身是金黄的毛,油光水滑的,不是黄皮子还能是啥?可这黄皮子跟平时见的不一样,它是直立着的,两只前爪抱在胸前,跟人作揖似的,脑袋微微歪着,眼睛亮得跟黑珠子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平时的贼气,反而透着股子灵动,还有点…… 压迫感。

  赵老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镰刀差点掉在地上。活了五十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直立作揖的黄皮子,这玩意儿成精了?

  “老…… 老乡,”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不是从别处,就是从那黄皮子嘴里发出来的,“你看我,是像人,还是像神?”

  赵老蔫脑子 “嗡” 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了。黄皮子说话了!他以前听老辈人说过,修行久的黄皮子会 “讨封”,找活人问自己像人还是像神,要是说像人,它就能化成人形;要是说像神,就能得道;可要是说些不好的,它就会道行尽失,还会记恨一辈子。

  他心里又怕又乱。怕的是这成精的黄皮子,乱的是想起了年轻时的事儿 —— 这黄皮子跟当年偷他家鸡、咬坏农具的,是不是一伙的?凭啥它修行好了要找自己讨封?凭啥自己要帮它?

  “你…… 你是啥玩意儿?敢在这儿装神弄鬼!” 他强装镇定,握紧镰刀,可声音还是有点抖。

  那黄皮子没动,还是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眼神里多了点不耐烦:“老乡,我问你,我像人,还是像神?”

  赵老蔫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他想起家里被掏的鸡窝,被啃坏的农具,想起昨晚大黄吓破胆的样子,想起这两天心里的不踏实 —— 都是这玩意儿搞的鬼!凭啥它要得道,还要拉上自己?

  “像人?像神?” 他冷笑一声,眼里的恐惧被怨气取代,“我看你啥都不像!你不像人,也不像神,你像个找替身的恶鬼!”

  这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就静了。风停了,玉米叶不响了,连鸟儿的叫声都没了。那黄皮子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刚才的灵动和压迫感全没了,只剩下浓浓的怨毒,金黄的毛也变得暗淡,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你…… 你敢这么说我!” 它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是指甲刮过木头,“我修行百年,就等这一次讨封!你毁我道行,我饶不了你!”

  它的身体开始扭曲,原本直立的姿势变得怪异,前爪指甲长得飞快,尖得像钩子,嘴里露出尖尖的牙,滴着涎水。赵老蔫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却挪不动脚。

  “赵老蔫!” 黄皮子尖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恨意,“我以自身精血,以百年道行,发下诅咒!一咒你家宅不宁,灶冷锅凉;二咒你亲人失魂,百病缠身;三咒你血脉断绝,永无宁日!这诅咒,如跗骨之蛆,缠你三代,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说完,它猛地吐出一口血,血是黑红色的,滴在地上的土坷垃上,瞬间就渗了进去。然后,它的身体开始冒烟,像是被火点着了似的,很快就烧成了一团黑灰。黑灰被风一吹,没散,反而聚成一道黑气,“嗖” 地一下钻进了赵老蔫的衣服里,不见了。

  赵老蔫 “扑通” 一声坐在地上,浑身是汗,衣服都湿透了。刚才那股黑气钻进衣服时,他觉得一阵刺骨的冷,像是有冰碴子钻进了骨头缝里。他看着地上的黑灰,还有那渗了血的土,心里一片空白 —— 他闯大祸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才慢慢爬起来,扛着镰刀往家走。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全是黄皮子的诅咒,那句 “缠你三代,不得解脱”,像是刀子似的扎在他心上。

  回到家,翠芬见他脸色苍白,问他咋了,他没敢说,只是摇了摇头,躲进屋里蒙头大睡。可他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黄皮子怨毒的眼神,听见那尖利的诅咒声,吓得他浑身发抖。

  诅咒来得比赵老蔫想的还快。

  当天晚上,他就听见窗户外有动静。“哒哒” 的,像是小爪子在抓窗户纸,抓得人心里发毛。他爬起来往窗外看,啥都没有,可一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断断续续的,直到后半夜才停。

  第二天早上,翠芬做饭时,发现灶台上的碗筷全乱了。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碗,倒了一地,筷子散落在旁边,像是被人故意打翻的。“这咋回事?昨晚我明明收拾好了的。” 翠芬吓得脸都白了,拉着赵老蔫看。

  赵老蔫心里一沉,没说话,蹲下来捡碗筷。刚捡起来一个碗,就听见 “哗啦” 一声,另一个碗从灶台上掉下来,摔得粉碎。可那碗明明放在灶台中间,没人碰它,咋会自己掉下来?

  “老蔫,这…… 这是不是那东西来了?” 翠芬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也想起了赵老蔫昨天在地里的不对劲。

  赵老蔫咬着牙,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别瞎想,可能是风刮的。”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风刮的,是那诅咒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

  夜里,总能听见院子里有似人非人的窃笑,“嘿嘿” 的,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有人躲在墙角里笑。翠芬开始做噩梦,梦见一只流着血泪的黄皮子,站在她床头,尖声喊着 “还我道行”,每次都吓得她哭着醒过来,再也不敢睡。

  赵老蔫的烟袋锅子,放在炕头上,第二天早上准会出现在院子里的鸡窝旁;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夜里没人碰,却会变得湿漉漉的,还带着一股骚臭味,跟黄皮子身上的味一模一样。

  最让他心慌的是家畜。养了五年的大黄,一天早上被发现死在狗窝里,死状特别安详,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可身体早就凉透了,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也没中毒的迹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翠芬抱着大黄哭了半天,赵老蔫心里也不好受,这狗陪了他家五年,就这么没了,肯定是诅咒搞的鬼。

  大黄死后没几天,鸡窝里的鸡也出事了。一夜之间,十只鸡全被咬死了,鸡毛撒了一院子,可奇怪的是,地上一滴血都没有,鸡的伤口也很整齐,像是被啥东西一口咬断了脖子。赵老蔫蹲在鸡窝旁,看着死鸡,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 —— 这诅咒,比他想的还恶毒。

  村里的人也开始议论。有人说他家闹黄皮子精,有人说他得罪了山里的 “黄三爷”,还有人说他以前打猎伤了太多生灵,遭报应了。路过他家门口时,都绕着走,没人敢跟他说话,连王二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赵老蔫试着去求村里的神婆,神婆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平时帮人看个小病小灾的。可她一进赵老蔫家,就说里面 “阴气重”,没待三分钟就跑了,说啥也不肯再来,只留下一句 “这是大仇,我解不了”。

  怪事还在升级,这次轮到了家人。

  翠芬的精神越来越差,白天总是恍恍惚惚的,坐在炕上发呆,喊她半天都没反应。到了夜里,她会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用一种尖细的、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说话,说的全是赵老蔫的不是:“你毁我道行,你该杀!你害了家人,你该偿命!”

  赵老蔫想叫醒她,可她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尖声骂,直到天快亮才躺下,第二天早上啥都不记得,只觉得浑身累。

  更让赵老蔫崩溃的是小儿子赵小宝。小宝才八岁,平时活泼得很,可那天放学回来,突然发起高烧,烧到快四十度,嘴里胡话不断,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喊:“有个黄衣服的小老头!他在瞪我!他要抓我!”

  赵老蔫抱着小宝去村卫生院,医生查了半天,说没啥毛病,就是普通感冒,开了点退烧药。可吃了药,小宝的烧还是没退,胡话越说越厉害,还开始抽搐,吓得赵老蔫赶紧把他抱回家,看着儿子难受的样子,他心里又悔又恨 —— 悔的是自己当初不该说那话,恨的是那黄皮子太恶毒,连孩子都不放过。

  家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明明是深秋,却跟冬天似的,屋里冷冰冰的,就算生了炉子,也暖不热。镜子里的倒影也变得奇怪,有时候赵老蔫照镜子,会看见镜子里除了自己,还有个黄乎乎的影子,一闪就没了;翠芬照镜子时,会看见自己的脸变成了黄皮子的脸,吓得她再也不敢照镜子。

  赵老蔫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家里的怪事、村民的议论、家人的痛苦,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他开始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眼神也变得呆滞,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老蔫,咱咋办啊?小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翠芬坐在炕头上哭,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赵老蔫没说话,蹲在地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他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不想办法,他的家就毁了。他想起村里的老猎人孙大爷,孙大爷七十多了,一辈子在山里打猎,懂些山里的规矩,也会对付些邪乎事儿,或许他能有办法。

  第二天一早,赵老蔫揣了两斤白酒、一包点心,去了孙大爷家。孙大爷住在村西头,独门独院,院子里堆着不少猎物的皮毛,墙上挂着把老猎枪。

  “孙大爷,我求您个事儿。” 赵老蔫一进门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我家遭难了,求您救救我家人。”

  孙大爷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炕头上,倒了杯热水:“慢慢说,咋回事?”

  赵老蔫把在地里遇着黄皮子讨封、自己说了坏话、被下诅咒,还有家里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孙大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嘴贱,不该毁它道行,可我不能看着我媳妇和儿子出事啊,求您帮帮我。”

  孙大爷听完,脸色沉了下来,抽着旱烟,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啊,糊涂!老辈人都说,黄皮子讨封是天大的事,要么说像人,要么说像神,就算不想帮,也不能说那毁道行的话。那黄皮子修行百年,就等这一次,你一句话毁了它,它能不恨你吗?它用精血和道行下的诅咒,是最恶毒的,缠三代,解起来难啊。”

  “孙大爷,再难我也得解!只要能救我家人,让我干啥都行!” 赵老蔫急忙说。

  孙大爷叹了口气,放下旱烟袋:“解这诅咒,得先赎罪。你得去当初遇着黄皮子的地方,摆上供品,诚心诚意地忏悔,每天去一次,连续去七七四十九天。供品得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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