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心魔

　　苏婉清的问题，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开启了他灵魂深处那道最沉重、最混乱的闸门。

　　“郑前”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的僵硬，比之前面对她扑过来时，还要彻底。

　　是叫他郑前，还是……

　　还是什么？龙首？

　　那个代号，代表着牺牲，代表着伟大，代表着一个父亲最后的托付。但它也代表着一个已经逝去的，不应再存于世的灵魂。

　　郑前的意识在疯狂地呐喊：

　　告诉她！告诉她我就是郑前！我永远都是你的郑前！那个混蛋英雄只是暂时寄住在这里的房客！

　　但龙首那如同深海般沉静的意志，却化作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与自嘲。

　　他已经死了。

　　他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功勋、记忆、乃至对女儿的爱，都变成了依附于这个年轻人身体里的“数据”。

　　他有什么资格，去占据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去回应这个深爱着他的女孩？

　　两种意志的冲突，不再是之前那种争夺身体控制权的激烈对抗，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痛苦的撕扯。

　　它们就像两条被强行拧合在一起的钢缆，彼此缠绕，彼此摩擦，在灵魂的层面，迸溅出无声的火花。

　　“我……”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该怎么回答？

　　说“叫我郑前”？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要将龙首的存在，彻底抹去？

　　将那位英雄的牺牲，当成一次无痕的融合？这对龙首不公平。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到他背负不起。

　　说“叫我龙首”？

　　那更是荒谬绝伦。

　　他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写满了爱意的脸，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那等于是在亲手否定他们之间的一切，是在告诉她，她的爱人，已经死了。

　　或者说，“叫我们”？不，那更像是一种炫耀，一种残忍的宣告。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将他牢牢地困在了原地。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复杂。

　　时而闪过属于郑前的温柔与痛苦，时而又掠过属于龙首的沉稳与沧桑。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同一张脸上，诡异地交替出现，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矛盾感。

　　苏婉清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移开视线。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跟着他眼神的每一次变化，而反复揉捏。

　　她看懂了。

　　她看懂了他的挣扎，看懂了他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一种何等残忍的诘问。他自己，都还没有找到答案。

　　他又怎么可能，给得了她一个答案？

　　眼中的水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清明和决然。

　　她不能再逼他了。

　　这个男人，已经为她承担了太多。融合了另一个伟大而沉重的灵魂，他的世界，已经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复杂和艰难。

　　如果连她，都成为让他痛苦的源头，那她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她缓缓地，松开了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然后，用那只还带着他体温的手，轻轻地，再次抚上了他的脸颊。

　　这个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轻柔，都要来得珍重。

　　“没关系。”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

　　“你不用回答我。”

　　“郑前”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愕然地看着她。

　　苏婉清的指尖，从他的脸颊，轻轻划过他的眉梢，他的眼角。

　　她在感受着他，感受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爱人。

　　“我知道，你还是你。”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的灵魂，你的心跳，你看着我的时候，那种傻乎乎的样子，都还在。”

　　听到“傻乎乎的样子”，他眼中的沧桑瞬间褪去了几分，流露出了一丝属于郑前的窘迫和无奈。

　　苏婉清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她的嘴角，终于，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

　　“这就够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至于……他。”

　　苏婉清的目光，微微垂下，落在了他那只曾经做出格挡姿态的手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敬畏与感激。

　　“他是我们的英雄。是救了你的，也是救了我的英雄。他不是一个需要被称呼的代号，也不是一个需要被记起的名字。”

　　她的手，从他的脸颊滑落，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次，她将他的五指，一根一根地，与自己的手指，紧紧相扣。

　　“他是一种力量，一种意志，活在你的身体里，保护着你，也……保护着我们。”苏婉清抬起头，泪光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所以，你就是你。你只是……变得更强大了。”

　　她的话，像是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灵魂深处的阴霾与混沌。

　　郑前的意识，在那一刻，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懂！她都懂！她没有把他当成怪物，她接受了这一切！

　　而龙首那沉寂的意志，也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解脱般的慰藉。

　　他没有被当成一个需要被区别对待的“他者”，而是被定义成了一种守护的力量。这个聪慧而善良的女孩，用她的方式，给了他一个最体面，也是最温暖的归宿。

　　“郑前”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平了。

　　“婉清……”

　　他终于能完整地，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声音里，是属于郑前的，那份失而复得的喑哑与深情。

　　“嗯。”苏婉清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

　　她看着他，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带着几分俏皮，又带着几分认真的语气说道。

　　“以后，就还叫你郑前。但是……”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

　　“但是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

　　“但是，如果你哪天又用那种眼神看我……”

　　苏婉清的眼睛微微眯起，模仿着他之前那警惕锐利的眼神。

　　“或者，再敢对我做什么格挡的动作……”

　　她的语气，陡然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我就……”

　　“你就怎么样？”

　　他看着她故作凶狠的样子，心头一松，忍不住逗她。

　　苏婉清忽然凑近他，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就罚你……一辈子，只能抱着我一个人睡。”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郑前”的身体，彻底僵住。

　　属于郑前的意识，瞬间被这句致命的情话击溃，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狂喜。

　　而属于龙首的那份钢铁意志，也在这份独属于年轻人的，炽热而直白的爱意面前，悄然退避，仿佛一个不忍打扰后辈恋爱的老父亲，无奈又欣慰地别过了头。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一丝狡黠笑意的眼睛，心中所有的挣扎、痛苦、矛盾。

　　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就想吻上那片让他朝思暮想的唇瓣。

　　就在这时！

　　“吱呀。”

　　实验室那扇沉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温馨与旖旎。

　　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分开。

　　苏婉清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

　　门口，老赵那张写满了焦急与凝重的脸，探了进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在了“郑前”的身上。当他看到“郑前”和苏婉清之间那种亲昵的姿态，以及苏婉清脸上那抹羞红时，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

　　但这份欣慰，很快就被更深沉的忧虑所取代。

　　他没有在意其他研究员的目光，径直走到了两人面前，他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沉重。

　　“太好了，你们……你们没事就好。”

　　老赵看着苏婉清，又看了看“郑前”，语气复杂地说道。

　　“赵叔。”苏婉清礼貌地点了点头。

　　“郑前”也看着他，只是他的眼神，在老赵出现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又带上了一丝沉稳与审视。

　　那是龙首在面对下属时的本能反应。

　　老赵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他的心头一凛，原本想说的话，也变得更加谨慎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报告的语气，沉声说道：

　　“郑前……不。”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他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尊敬，也最准确的称呼。

　　“龙首。”

　　这个称呼一出口，苏婉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老赵看着他，眼神无比严肃：

　　“我们有更紧急，也更麻烦的事情，需要您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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