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书面检讨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林辰坐在桌前，手里捏着支钢笔，笔尖悬在二字下方，迟迟没有落下。

　　摊开的检讨书上，打印好的文字像排整齐的针，密密麻麻扎在纸上：工作方法简单粗暴未经请示擅自决策违规挪用专项资金，扰乱财政秩序......每一个字都经过办公室的笔杆子反复斟酌，既符合的规范，又不至于留下太重的把柄，可落在林辰眼里，却比最尖锐的指责还要刺人。

　　他想起三天前，老郑师傅带着工人送来锦旗，红底黄字的为民做主在阳光下闪着光。那天他正在开部务会，门卫老李打来电话，声音急得发颤：林部长，工人们被保安拦在门口了，说非要亲手把锦旗给您......

　　让他们先回去。林辰挂了电话，指尖在桌下攥成拳。会议室里的同事都低着头，没人说话，只有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像在嘲笑他的不合时宜。后来他听说，李建国在走廊里撞见那面锦旗，当场就发了火，把保安队长骂得狗血淋头：谁让你们把这种东西带进来的？想给市委抹黑吗？

　　钢笔尖终于落在纸上，黑色的墨水晕开一个小小的点。林辰深吸一口气，开始签字。他的字一向工整，此刻却有些发飘，写到最后一笔时，笔尖猛地划破了纸，留下道歪斜的口子，像道没愈合的伤疤。

　　林部长。张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怀里抱着摞文件，看到桌上的检讨书，脚步顿了顿。红印章已经盖在落款处，鲜红的颜色像块烙铁，烫得人眼睛发紧。

　　放这儿吧。林辰把检讨书往旁边推了推，声音很淡。

　　张涛放下文件，却没走，手指绞着衣角，欲言又止：林部长，其实......大家都知道您是为了工人......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李局长刚才来电话，让您把检讨书送到他办公室。

　　知道了。林辰拿起检讨书，对折两次，放进牛皮纸文件袋里。袋口的红绳结他系了三次才系紧，绳结勒得手指生疼，像在捆住自己的手脚。他知道，这封检讨书一旦交上去，就成了李建国手里的把柄，以后想再做什么，只会更难。

　　走出办公楼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西边，把街道染成片暖黄。林辰没开车，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路过化肥厂宿舍区时，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老家属院的墙皮已经斑驳，墙头上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像件破旧的蓑衣。巷子里很热闹，有大妈在择菜，有老头在下棋，孩子们追着皮球跑，笑声脆得像风铃。林辰站在巷口，看见老郑师傅正蹲在槐树下，给邻居分袋子里的米，白花花的米粒从指间漏出来，他赶紧用手接住，嘴里念叨着：这是政府给的救济米，陈主任（陈阳）以前总说，会有这一天的......

　　郑师傅，这米真香！邻居阿姨的声音传过来，带着点欢喜，我家孙子说，比超市买的好吃！

　　那是，这是林同志跑了三天才批下来的！老郑的声音洪亮，带着点炫耀，我说啥来着？总有讲道理的地方！

　　林辰靠在墙上，听着巷子里的说话声、笑声，心里突然踏实了。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胸口的暖意。他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父亲说的话：当官不是为了往上爬，是为了让老百姓能笑着过日子。那时候他似懂非懂，现在总算明白了——这封检讨，值。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颗橘子糖跑过，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光。林辰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陈阳的女儿，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再哭着找爸爸。

　　回到家时，楼道里的灯坏了，林辰摸黑往上走，钥匙插进锁孔时，指尖碰到个硬纸壳——是个快递信封，塞在门把手里，没有寄件人地址，只写着林辰收。

　　他把信封拿到客厅，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信，只有张画。是小孩子的涂鸦，用蜡笔画的太阳挂在天上，金灿灿的，旁边多了个戴眼镜的小人，穿着衬衫，手里拿着支笔，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林叔叔。

　　画的右下角还有行更小的字，是大人的笔迹，大概是陈阳的妻子写的：朵朵说，要画个太阳保护林叔叔，像陈阳以前保护她一样。

　　林辰捏着那张画，指腹抚过林叔叔三个字，纸面粗糙的质感蹭在皮肤上，带着点温热。他想起朵朵把橘子糖塞给他的样子，想起她画的三个牵手小人，眼眶突然就湿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林辰把画用磁铁吸在冰箱上，正好在陈阳送他的那张合影旁边——照片上，大学时的他和陈阳勾着肩膀，笑得一脸傻气，背景是图书馆的玻璃窗，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走到书房，打开保险柜，把李建国要的那份文化产业园资金使用说明放进去——里面夹着他偷偷复印的转账记录，有笔五十万的款子，名义上是设计费，实际上转到了周志国侄子的个人账户。

　　合上保险柜门的瞬间，林辰看着金属门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笑了。倒影里的人，眼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多了点坚定，像淬了火的钢。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李建国不会善罢甘休，马副书记那边也迟早会注意到他，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走。

　　冰箱上的画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巷子里老郑师傅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陈阳坠楼前的喊声还在心里回响。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像一束束光，照亮了脚下的路，也让他明白——有些东西，比个人的得失更重要；有些抵抗，哪怕要写千百封检讨，也必须坚持下去。

　　林辰走到窗前，看着远处化肥厂旧址的方向，那里的塔吊还亮着灯，像座沉默的灯塔。他知道，明天一早，他要把检讨书送到李建国办公室，要接受那些或明或暗的嘲讽，要继续戴着的面具，但只要想起冰箱上的太阳和小人，想起巷子里的笑声，他就有勇气走下去。

　　夜风吹进窗户，带着点桂花的甜香。林辰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书桌——那里还有份材料等着他整理，是关于扶贫资金挪用的证据，王书记刚才发来消息，说有了新进展。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在书写一个无声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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