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南下金陵

　　江水浩荡，舟行十日。

　　这十日，对沈月凝而言，是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淬炼。她褪去了摄政王妃的华服与娇嫩，习惯了乌篷船的逼仄与摇晃，学会了吞咽粗粝的食物，忍受江风的凛冽与日头的曝晒。船夫是个哑巴，沟通全靠手势与眼神，这反而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清静。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里，对着水影，反复练习着“苏婉”这个身份应有的神态、语气，揣摩一个家道中落、投亲无着的商贾之女，该是如何的惶恐、谨慎，又带着一丝不甘。

　　她将林叙白信中提到的那几个江南联络点的信息，以及可能的接头暗号，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直到滚瓜烂熟。她知道，这些是她未来在金陵立足，乃至联系惊澜的唯一希望。

　　越往南，景致愈发不同。山峦变得秀气，水面愈发开阔，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隐约的繁华气息。当船只终于驶入秦淮河，听着两岸传来的隐隐丝竹声、叫卖声，看着画舫如织、灯火渐起的景象时，沈月凝知道，金陵到了。

　　这座六朝金粉之地，对她而言，是陌生的战场。

　　按照计划，她没有直接去寻找林叙白安排的人，而是在城南一处相对偏僻、鱼龙混杂的客栈要了一间下房。她需要先观察，适应，确认没有可疑的盯梢，再谨慎行动。

　　她以“苏婉”的身份住了下来，称自己是来寻亲的，但亲戚似乎已搬离原址，暂时盘缠用尽，需找些绣活维持生计。她典当了一枚事先备好的、不算起眼的银簪，换了些铜钱和碎银，又去旧衣铺买了两身更符合普通民女身份的粗布衣裙。

　　她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每隔两三日便更换客栈。白天，她拿着简单的绣品去绣坊接些零活，实则暗中熟悉金陵的街道布局，尤其是那几个联络点周围的环境。晚上，她便对着摇曳的油灯，回忆母亲曾经教过的、属于慕容氏女子才会的一种特殊双面绣法，这是林叙白信中提到的，与其中一个联络点接头的信物。

　　日子在小心翼翼中流逝。金陵的繁华与她无关，她像一个幽魂，游走在城市的边缘，警惕着每一个投来的目光。

　　半个月后，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

　　沈月凝撑着一把油纸伞，挎着装有绣品的篮子，来到了城西一条名为“青石巷”的街道。按照信息，这里有一家不起眼的“云深医馆”，馆主姓顾，是林叙白母亲的远房表亲，为人仁厚，或许可以提供些许庇护。

　　她站在巷口，没有立刻进去。细雨模糊了视线，青石板路湿滑反光。她观察着医馆门口，进出的人不多，大多是附近的居民，看起来并无异常。

　　深吸一口气，她压下心中的忐忑，迈步走向医馆。

　　医馆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只有一个小学徒在柜台后打着盹。沈月凝走到柜台前，轻声道：“请问……顾大夫在吗？”

　　小学徒揉揉眼睛，打量了她一下：“师父在后面看诊，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我……我想请顾大夫看看这幅绣品。”沈月凝从篮子里拿出一方手帕，上面用那种特殊的双面绣法，绣着一株并蒂莲，一面是粉荷初绽，一面是莲叶田田，针法精巧，迥异于寻常苏绣。她将绣有莲叶的那一面朝上，递了过去。

　　小学徒接过，翻来覆去看了看，嘟囔道：“这绣活儿是挺好，可我们这是医馆，不看这个……”他话未说完，内堂帘子一掀，一个身着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何事喧哗？”男子声音温和，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了那方绣帕上。

　　“师父，这位姑娘要让您看绣品。”小学徒连忙道。

　　顾大夫走上前，从学徒手中接过绣帕，手指在那独特的针脚上细细摩挲了片刻，尤其是并蒂莲连接处那几个不易察觉的、类似古老字符的走线。他的眼神微微一动，抬眸看向沈月凝，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探究。

　　沈月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不安。

　　顾大夫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对学徒道：“去后面把新到的茯苓整理一下。”

　　支走了学徒，医馆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顾大夫将绣帕递还给沈月凝，声音压得很低：“姑娘这绣法……颇为别致，不知师承何处？”

　　沈月凝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低眉顺眼道：“是家母所传。母亲说，若遇难处，可持此绣品，来金陵寻一位故人。”她刻意模糊了“故人”的信息。

　　顾大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令堂……可还安好？”

　　“家母……已仙逝多年。”沈月凝声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哽咽。

　　顾大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怜悯。他看了看门外淅沥的雨丝，道：“姑娘初来金陵，想必尚无落脚之处。若不嫌弃，医馆后院尚有一间空置的杂役房，虽然简陋，但可暂避风雨。至于绣活……医馆偶尔也需要缝补些布巾、药囊，姑娘亦可借此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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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点破任何事，却提供了最实际、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帮助。

　　沈月凝知道，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她深深一福：“多谢顾大夫收留。小女子苏婉，感激不尽。”

　　从这一天起，“苏婉”便在云深医馆的后院住了下来。她白日里帮着医馆做些简单的洒扫、煎药、缝补的杂活，闲暇时接些外面的绣活，行事低调，言语谨慎，很快便融入了这里，像一个真正来投亲靠友、勤勉度日的普通女子。

　　顾大夫待她客气而疏离，除了必要的交代，并不多言，但也从未打探过她的过去。沈月凝能感觉到，这位顾大夫并非寻常医者，他心思缜密，似乎在暗中观察着她，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她不敢完全放心，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但她知道，自己终于在风雨飘摇中，找到了一块可以暂时歇脚的礁石。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摄政王府书房内，气氛凝滞。

　　萧绝看着暗卫呈上的、关于江南盐税账目异常的密报，眼神冰冷。皇帝将此烫手山芋丢给他，命他暗中南下查案，其用意不言自明，是想将他调离京城权力中心。

　　【江南……盐税……倒是会挑时候。】

　　【也好。京城这潭水，暂时让他们自己去搅。】

　　【正好……有些账，也该去江南算一算了。】

　　他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目光掠过窗外，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烟雨朦胧的金陵城。

　　沈月凝……你以为，逃到江南，就能天高任鸟飞了吗？

　　本王，来了。

　　一场围绕着江南盐案、前朝余孽、以及个人恩怨的更大风暴，即将在那座六朝古都，悄然酝酿。而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女主角，还未知晓，她命运中最大的变数，正挟带着北方的风雷，向她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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