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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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二岁的冬天,格外的冷。

  窗外的北风像失了心的野兽,昼夜不停地嘶吼,卷着残雪,拍打着玻璃,仿佛想将这人间最后一点温暖也掠夺殆尽。

  孙雪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她走得安静,就像一片雪花悄然落地,融于泥土。

  是在一个清晨,张山像往常一样,想起身给她倒杯温水,却发现身旁的老伴,呼吸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她闭着眼睛,面容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惯有的温柔弧度,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比平常更沉些的睡眠。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将所有的磨难与不舍都独自咽下,以最体面的方式,为她相伴了一生的人,减轻了最后一丝负累。

  可这体面,于张山而言,却是最残忍的凌迟。

  葬礼上,张山穿着黑色的衣服,由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搀扶着。

  他挺直着背,脸上是过分平静的漠然,向前来吊唁的亲朋——点头回礼,甚至还能对泣不成声的女儿们说一句:“别哭,让你妈走得不安生。”

  他表现得太过正常,正常得让张欣和李昱心里发毛。

  她们宁愿父亲嚎啕大哭,宁愿他捶胸顿足,将那份滔天的悲痛宣泄出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座被掏空了内部、仅剩坚硬外壳的火山,沉默地伫立着,等待着无人知晓的最终崩塌。

  料理完所有后事,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家里骤然空了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香烛气味。

  张山对女儿们说:“你们也累了,都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张欣不放心:“爸,您一个人怎么行?我留下来陪您。”

  李昱也红着眼眶:“爸,去我那儿住段时间吧,或者去姐姐那儿,我们照顾您。”

  张山只是摇头,重复着那句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哪儿也不去,就想自己待着。”

  女儿们拗不过他,再三叮嘱,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们以为,父亲只是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悲伤。

  然而,她们错了。

  从那天起,张山就把自己彻底关在了这套充满回忆的老屋里。

  他反锁了门,拉紧了所有的窗帘,将光线与外面的世界一同隔绝。

  他不接电话,不开门,任凭女儿们在门外如何焦急地呼喊、劝说,甚至带着哭腔哀求,里面都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回应。

  他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将自己放逐在了一座由回忆筑成的孤岛上。

  屋里没有开灯,昏暗如同黄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气息,混合着孙雪常用的那种淡淡雪花膏的味道,以及……一种生命逐渐腐朽的味道。

  张山不吃不喝,只是枯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上,那是孙雪生前最喜欢坐的位置,旁边放着她的老花镜和织了一半、永远也无法完成的毛线拖鞋。

  他像个失去了所有感知的木头人,唯有浑浊的双眼,在昏暗中偶尔会眨动一下,然后,便沉入那漫长而无尽的回忆之海。

  他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省城的动物园。

  阳光明晃晃的,空气里是动物粪便和青草混合的独特气味。

  那个穿着碎花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的省城女孩,因为自己一个个幼稚的问题,气得脸颊鼓鼓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被惹恼的小兔子。

  而他,那个从山里来的、黝黑瘦削的少年陈青山,手足无措,满脸窘迫。那一幕,如此清晰,连她睫毛上挂着的细小泪光都看得分明。

  大学他们恋爱了,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并肩而行,她的手很小,很软,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他们结婚了,在那个简朴却温馨的仪式上,她穿着红色的裙子,笑得比任何花朵都娇艳。

  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张欣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看着病床上虚弱却满足的她,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他们为了生活奔波,他熬夜看案卷,她总是默默端来一杯热茶。

  他们一起辅导孩子作业,被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弄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一起送走双方的父母,在葬礼上互相支撑,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点点滴滴,琐琐碎碎。

  那些被日常尘封的细节,此刻如同高清的电影画面,一帧一帧,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看到她年轻时乌黑油亮的头发,看到她眼角生出第一道细纹时的懊恼,看到她怀抱着外孙时,脸上那慈祥得如同圣母般的光辉。

  也看到她晚年行动迟缓,却依旧坚持要给他织毛衣时,那专注而固执的神情……

  每一个画面里都有她。

  这屋里,每一寸空气,每一件物品,都浸满了她的气息。

  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空气里仿佛还回荡着她温柔的叮嘱:

  “老头子,吃饭了。”

  “山,少喝点酒”

  “你看你,衣服又穿反了。”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指尖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虚无。

  巨大的悲伤,如同迟来的海啸,终于冲垮了他用尽全部力气维持的堤坝。

  没有声音。

  他只是张大了嘴,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肆意流淌,滴落在身前早已冰冷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却发不出任何嚎啕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破风箱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嗬嗬”声。

  那是一种连哭泣都被剥夺了的绝望。

  “小雪……小雪啊……”

  他终于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这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怎么……怎么就舍得……留下我一个人……”

  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对着空气中那虚幻的影子,喃喃自语:

  “你说……等我们都退休了,就去……就去你一直想去的西湖看看……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我以后……衣服穿反了……谁……谁来告诉我……”

  “那毛线拖鞋……你还没给我织完呢……”

  “我一个人……吃饭不香啊……”

  一句句,一声声,都是最平凡的话语,却承载着最沉甸甸的思念与孤寂。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这烟火人间里,最朴实、也最锥心的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力气也耗尽了。

  他瘫在沙发上,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雕,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即将把他彻底吞噬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墙壁的挂历上。

  挂历是孙雪去年买的,上面印着美丽的风景画。

  而挂历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全家福。

  那是几年前,孙雪身体尚可时,硬拉着全家去拍的。

  照片上,他和孙雪坐在中间,穿着喜庆的唐装,两个女儿女婿站在身后,笑得灿烂。

  而最前面,是虎头虎脑的磊磊和像小精灵一样的朵朵,两个孩子依偎在他们膝前,小手比着“耶”的手势。

  孙雪的手,在照片里,正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她的笑容,温和,满足,充满了对儿孙的爱怜与对这个家无尽的眷恋。

  张山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看着孙雪的笑容,看着女儿们,看着那两个稚嫩的孙辈。

  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如同寒夜中的最后一粒火种,在他冰冷的心底,顽强地重新燃起。

  他想起了孙雪离去前的那晚上,曾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说:

  “山……我要是……先走了……你得……好好的……看着孩子们……看着磊磊和朵朵……长大……成家……”

  她放心不下的,是他,是这个家。

  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女儿们还需要父亲,哪怕这个父亲已经老迈无用。

  外孙们还需要外公,哪怕这个外公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

  他答应过她的。

  他这一生,几乎从未对她食言。

  这一次,也不能。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佝偻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拉出一道漫长而孤独的影子。

  他走到窗边,伸出手,颤抖着,一点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

  外面,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晴了。

  午后的阳光,带着冬日的清冷和稀薄的金黄,透过那条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朦胧的光柱,恰好落在那张全家福上,落在孙雪永恒的微笑上。

  光线刺得他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

  他望着窗外那株落光了叶子、枝干遒劲的老槐树,望着远处天际线下沉默的、如同黛色剪影般的群山轮廓。

  青山依旧,寂寂无声。

  只是,城里的雪,已经化了。

  往后的路,只剩下他一个人走了。

  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她未了的心愿,为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也为了……

  在最终与她重逢时,能无愧地告诉她,他替她,好好看了这人间的烟火。

  他还有,最后三年的时光,需要支撑。

  张山抬起手,用苍老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

  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狠厉的决绝。

  然后,他转过身,慢慢地,向着厨房走去。他得烧点热水,他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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