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决定

　　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黄铜材质的门把时，猛地停住了。

　　仿佛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门把，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一道通往未知深渊的界限。指尖距离金属表面只有毫厘之差，却如同隔着天堑。

　　念念僵在原地，手臂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橱窗里，那个与他眉眼惊人相似的少年，依旧在画布上静静地“凝视”着他，那目光穿透玻璃，仿佛带着无声的拷问。刚刚那席卷全身的、被真相击中的震撼感仍在血液里奔流，未曾平息。

　　进去吗？

　　这两个字在他的脑海里疯狂盘旋，与无数纷乱的念头和情绪冲撞、撕扯。

　　他想知道答案。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幅画？想知道那个男人这十年究竟是如何度过？想知道他是否曾有过一丝悔意？想知道他看见自己，会是什么反应？愤怒？惊讶？还是……如同那幅画一般，带着某种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哀伤？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拼命将他向门内拉扯。那是他对“根”的探寻，对另一半缺失生命拼图的渴求，是十年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疑问，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宣泄口。

　　他甚至能想象到门后可能存在的画面——那个穿着浅色风衣的清瘦男人，或许正背对着门口，在画架前涂抹着色彩；或许正坐在窗边看书，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又或许，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这画廊本身一样，沉淀着十年的光阴与秘密。

　　这种想象，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力。

　　但是，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浇灭那蠢蠢欲动的火花。

　　他在恐惧什么？

　　恐惧打破母亲坚守了十年的界限？恐惧面对一个可能带来的、更残酷的真相？恐惧自己这贸然的出现，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还是……恐惧那个男人眼中可能出现的、他尚未准备好的冷漠或疏离？

　　母亲苏婉婷那“永不原谅”的决绝姿态，像一堵无形的高墙，矗立在他的意识里。他这次“秘密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母亲意志的一种背叛。推开这扇门，是否意味着对母亲这十年所受苦痛的否定？

　　而且，他该如何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你十年未见的儿子？”

　　还是像一个普通游客一样，假装无意闯入？

　　哪一种，都显得如此荒谬和艰难。

　　勇气与恐惧，在他的胸腔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无比激烈的战争。一方是少年人的孤勇与对真相的执着，另一方则是面对未知人性与复杂情感的天然怯懦。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阿尔卑斯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闷得发慌。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试图用生理上的刺激来帮助自己做出决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广场上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起，又落下；远处的钟楼传来整点的报时声，悠扬而空旷；几个游客说笑着从画廊门口经过，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僵立在橱窗外、表情挣扎的英俊少年，又漠不关心地走开。

　　整个世界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只有他，被困在这个由自己设下的、名为“抉择”的牢笼里。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橱窗里的那幅肖像画。

　　画中少年的眼神，清澈，沉静，却又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你希望我进去吗？”念念在心里无声地问。

　　画中的少年自然不会回答。

　　但他仿佛从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鼓励，一丝期待，甚至是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

　　这幅画，是那个男人内心世界的投射。一个会画出这样一幅画的人，一个将基金会命名为“寒念”的人，一个隐居在这宁静小镇十年的人……他真的，如母亲最初描述的那般，冷酷无情吗？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浓重的恐惧迷雾。

　　或许，真相并非只有一种模样。母亲有她的立场和伤痛，而那个男人，或许也有他的无奈和救赎。

　　他需要知道。

　　他必须知道。

　　为了那幅让他灵魂战栗的画，为了背包里那张泛黄的涂鸦，为了过去十年里每一个偶尔涌上心头的、关于“父亲”这个概念的疑问，也为了……将来能够坦然面对母亲，面对自己。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已经走到了这里，触手可及。如果此刻转身离开，那么今天发生的一切，这幅画带来的震撼，那个身影留下的印记，都将成为一个永远折磨他的心魔。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阿尔卑斯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他闭上眼睛，将母亲复杂的眼神、过往的疑虑、对未知的恐惧……所有纷杂的思绪，都用力地压了下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虽然依旧残留着一丝紧张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悬停了许久的手，不再颤抖。

　　它坚定地、缓慢地，向前伸去。

　　微凉的黄铜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神经末梢，瞬间传递全身。

　　就是现在。

　　他没有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

　　手腕用力，向内一推——

　　“叮铃——铃——”

　　门楣上悬挂着一串手工烧制的陶瓷风铃，因为门的推动而发出了清脆悦耳的撞击声。这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画廊内凝固的空气。

　　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念念的目光，越过了缓缓开启的门缝，投向了画廊深处。

　　温暖的灯光，原木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墙壁上挂满了画作，靠墙的架子上摆放着一些雕塑和工艺品。

　　而在画廊最里面，靠近后窗的一个画架旁，一个穿着浅灰色羊绒衫的、清瘦的身影，闻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带着些许被打扰的、自然的疑惑，缓缓地……转过了身。

　　逆着从后窗透进来的、有些朦胧的光线，念念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表情。

　　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门，已经被推开。

　　风铃，还在余音袅袅。

　　他，站在了门口。

　　而他，转过了身。

　　跨越了十年的光阴，跨越了千山万水的距离，命运齿轮的啮合，在这一声清脆的风铃声中，终于……开始了它沉重而不可逆转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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