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坦诚

　　时值农历冬月，天气已然转寒，呵气成雾。但今日阳光却出奇的好，金灿灿地洒落下来，驱散了几分冬日的凛冽，只留下暖融融的惬意。

　　季知棠提着小巧的食盒，熟门熟路地来到周府侧门。这几日她来得勤，门房的老仆早已得了老夫人的吩咐，见是她，脸上立刻堆起慈祥的笑容，无需再通传，便躬身引她入内。

　　“季娘子来了，老夫人方才还念叨您呢，说今日天好，估摸着您该来了。”

　　“有劳老伯了。”季知棠笑着颔首，随着老仆穿过庭院，行至一半，绕过一处嶙峋的假山，眼前是那方精心打理的池塘。池水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而池塘边，一个身着墨青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正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向池中投喂着鱼食。竟是周彦辰。

　　季知棠脚步微微一顿，有些意外。这个时辰，他通常应在县衙处理公务才是。

　　引路的老仆也看到了，正要出声禀报，周彦辰却似有所感，已然回过头来。他看到季知棠，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停留一瞬，随即对老仆微微颔首示意。

　　老仆会意，无声地行了一礼，便悄然后退离开了，留下两人站在静谧的池塘边。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洒下，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柔和了些许他眉宇间惯有的冷硬肃杀之气。池水清澈，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几尾被精心喂养的锦鲤，条条膘肥体壮，色彩鲜亮，正争先恐后地唼喋着水面上的食饵。

　　季知棠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悸动，走上前去，看着水中那些胖乎乎的鱼儿，忍不住莞尔一笑，调侃道：“周大人倒是好闲情逸致，把这池子里的鱼喂得这般圆润，怕是快游不动了吧？”

　　周彦辰闻言，低头看了看水中挤作一团的肥锦鲤，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尽数撒入池中，引得鱼群一阵欢腾。

　　他转过身，面对季知棠。阳光正好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条和挺拔的身姿。周遭很安静，只有鱼儿搅动水花的细微声响和微风拂过枯枝的沙沙声。

　　周彦辰的性格向来果决，不喜迂回。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季知棠脸上，那目光专注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认真。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即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任何铺垫，直入主题：

　　“季娘子，”他唤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周某的心意，想必这些时日，你已有所察觉。”

　　季知棠的心跳猝然漏跳了一拍，提着食盒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提及此事。

　　周彦辰没有给她回避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今日既得此机缘，我便直言不讳：周彦辰倾慕于你，欲以正妻之礼，迎你入我周家门楣。”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深邃，仿佛要望进她心里去，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做出最庄重的承诺：“我周家没有妾室。我周彦辰此生，也只需一位志同道合的妻，足矣。”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誓言，只是最朴素的陈述，却因他的身份、他的性格，而显得格外真诚和沉重。

　　季知棠只觉得一股热意猛地涌上脸颊，耳根都在发烫，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想要低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但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认真的审视，她在努力消化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判断其背后有多少深思熟虑，又有多少是一时冲动。

　　她没有立刻羞怯答应，也没有惊慌拒绝。沉默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理智：“周大人，”她轻声开口，语气慎重，“你的心意，我……我很感激，也并非……全然无意。”

　　她微微停顿，组织着语言，点出了最现实的问题：“但你我之间，家世、门第、身份，确有云泥之别。此事，关乎你之前程声誉，关乎周家门风，你可曾……深思熟虑过？”她不仅在为自己考虑，也在为他权衡。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对官员的私德要求同样严苛。

　　周彦辰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问，眼神没有丝毫游移，反而更加坚定。他看着她，缓缓道：“我自是深思过。我见过的你，并非他人眼中所谓的‘商户女’。”

　　“我见过你为家人殚精竭虑，以一己柔弱之肩撑起门户，护佑幼弟小妹，这份责任感与坚韧，令我动容。”

　　“我见过你面对困境刁难，流言蜚语，总能以聪慧机变从容化解，而非怨天尤人，这份心性智慧，令我欣赏。”

　　“你于市井之中操持生计，却自有风骨，不卑不亢，凭自身本事立身，这比任何显赫的家世背景，于我而言，都更为珍贵。”

　　他的话语平稳而清晰，一句句，一件件，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绝非虚言浮词。

　　季知棠听着，心中不可能毫无触动。这样一个男子，位虽不高却前途可期，性格冷硬却对她屡有回护，言辞笨拙却心意赤诚。她季知棠也并非那等扭捏作态之人，明明心中有意，却偏要再三推拒。她确实是心动的。

　　但越是在意，便越需冷静。她沉吟良久，方才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做出了一个谨慎而负责任的决定：

　　“周大人，婚姻非儿戏，并非一时好感便可维系，需性情真正相投，彼此深入了解，方能长久安稳。”她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我同意……与你以婚嫁为前提，多加往来，彼此深入了解。”

　　“但是，”她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在彼此确认心意、决定正式告知长辈之前，此事需暂勿声张。一则，免得风声过早传出，于你我名声有扰，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口舌；二则，若……若经过相处，最终觉得彼此并非合适，也好全了彼此颜面，不至于难以转圜。”

　　还有其三，她没有说出口。若此时向家人坦诚，不说旁人，弟弟知舟那般敏感又要强的性子，必定会将此视为压力。他之前就因徐巢之事发过狠话，要努力考取功名，为自己和蘅姐儿挣得一份底气，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姻缘。

　　若让他知晓与周彦辰之事，他为了不让姐姐“高嫁”受委屈，必定会更加拼命苦读，将全部压力扛在自己稚嫩的肩上。转眼明年开春就是县试，季知棠绝不想在这个关键时期让他分心。

　　周彦辰认真听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条件。他明白她的顾虑，也欣赏她的冷静与周全。这并非拒绝，而是一种更为审慎的负责。他郑重点头，没有丝毫勉强：“好，便依你所言。我们不急，来日方长。”他愿意给她，也给自己这个时间和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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