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壁

　　公共租界，哈同公寓三楼的一个单元。

　　沈望舒背靠着冰冷的房门，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雨水和左臂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让他狼狈不堪。逃离软禁点的过程如同在刀锋上行走，每一秒都充斥着被发现和击毙的风险。

　　直到反手锁上这间公寓的门，确认了暂时的安全，那强撑着的意志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与剧痛。

　　公寓不大，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带着一丝长期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这里就是那张纸条上指示的藏身之所。他挣扎着检查了所有房间，空无一人。厨房的柜子里有未开封的罐头和压缩饼干，卫生间有干净的毛巾和清水，卧室的衣柜里甚至有几套不同尺码的、半新不旧的男士衣物。

　　准备得如此周到，更像是一个……安全屋。一个不属于军统，也不属于日伪的安全屋。

　　这个认知让沈望舒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警惕地向外望去。夜色深沉，雨已经停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巡捕房巡逻车的警笛声隐约传来。

　　暂时安全。

　　他回到客厅，颓然坐倒在沙发上。身体的伤痛远不及内心的煎熬。被自己人背叛、追杀，这种彻骨的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信仰的支柱在内部倾轧和肮脏交易面前，轰然倒塌。他现在是什么？一个被通缉的“叛徒”？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混乱的思绪中，唯一清晰的，是那个将他从绝境中拉出来的名字——顾知行。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他拿出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铜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纸条上说，这是某位牺牲同志的遗物……是真的吗？还是顾知行为了帮他脱困而编造的谎言？

　　还有那张照片……东京帝大……秦铮老师……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几乎不敢去触碰的猜想，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这个猜想太过惊世骇俗，却又似乎是解释顾知行所有矛盾行为唯一合理的答案。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不管不顾，开始在公寓里仔细地搜索起来。他要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来印证或者否定那个疯狂的猜想！

　　客厅，卧室，厨房……都没有任何带有个人印记的物品。这里就像是一个精心擦拭过所有痕迹的样板间。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了书房。书房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书桌上除了一盏台灯，空无一物。他有些不甘心地拉开书桌的抽屉。

　　第一个，空的。

　　第二个，空的。

　　第三个……当他拉开最底下的那个抽屉时，动作顿住了。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本书。

　　一本封面略显陈旧，版本普通的——《山海经·海外经》。

　　沈望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是巧合吗？还是……

　　他颤抖着手，将那本书拿了出来。书页泛黄，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书桌前，打开了那盏绿色的台灯。

　　温暖的光晕照亮了书页。

　　他翻开书。里面果然有批注！用红蓝铅笔写就的，密密麻麻的，看似是读书笔记和心得体会。字迹清隽，带着一种特有的从容气度。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批注。仙乐斯舞会后，顾知行在阳台把玩怀表的画面；沪西仓库行动前，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那张纸条上精准无比的信息……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山海经》这本书串在了一起！

　　他不懂密码学，但他有猎手的直觉和超强的记忆力。他努力回忆着顾知行在舞会阳台、在绑架时、在每一次“巧合”出现时的细微动作和话语。他尝试着将这些与书页上的特定字词、批注的位置、红蓝颜色的交替联系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读书笔记！这绝对是一套密码！

　　他如同一个坠入迷宫的囚徒，疯狂地寻找着出口。他对照着书页上的批注，结合自己掌握的信息，在脑海中拼命推演、组合。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的伤口因为过度用力而阵阵抽痛，但他浑然不觉。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海外南经》某一页，关于“羽民国”的描述旁，用红色铅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批注：“青鸟殷勤为探看，奈何蓬山万重。”

　　“青鸟”！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他猛地想起，在之前破译日军电文时，曾偶尔截获过一个极其隐晦的代号，似乎与中共地下党某位深度潜伏的王牌特工有关，那个代号的发音……好像就是“青鸟”！

　　难道……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手指颤抖着继续翻动书页。在《海外西经》部分，关于“奇肱之国”的记载旁，他又看到了用蓝色铅笔圈点的几个字，并连接成一句奇怪的话：“鸦鸣子夜，犬吠东南，舟行逆水。”

　　“鸦”！指的是他的代号“黑鸦”！

　　“犬吠东南”——是否指代日军或76号的行动？

　　“舟行逆水”——是在形容处境艰难，还是另有所指？

　　他发疯似的往前翻，找到记录乙三仓库行动前后日期附近的页数。在对应的批注里，他看到了更清晰的指向！那些看似杂乱的红蓝标记，在他眼中逐渐凝聚成一句句惊心动魄的记录：

　　“朔望日（行动日期），鸦组目标乙三。已借刀（特高课）引犬赴十六铺。”

　　“鸦组遇伏，险。不得已，动暗线（第三方武装）扰之，留痕（粉笔箭头）指引。”

　　“情报半真，不得已而为之。望其能察。”

　　……

　　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夹着那张泛黄照片的书页。

　　照片上的顾知行，年轻，眼神清澈，带着理想的光芒。而他身旁那个面容模糊却气质豪迈的秦铮老师……沈望舒的指尖轻轻拂过秦铮的身影，泪水毫无预兆地模糊了视线。

　　他全都明白了。

　　那个风度翩翩、周旋于日伪高官之间的“汉奸”顾问；

　　那个在仙乐斯舞会阳台无声发出信号的男人；

　　那个在枪口下冷静说出“螳螂捕蝉”的囚徒；

　　那个提供半真半假情报、却又在绝境中伸出援手的谜一样的人；

　　那个动用隐秘力量、甚至不惜暴露风险将他从内部倾轧中拯救出来的……“青鸟”。

　　他不是敌人。

　　他是同志。

　　是那个和秦铮老师一样，走在另一条更加孤独、更加危险道路上的……同志！

　　巨大的震撼、恍然、羞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悲伤，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之前所有的怀疑、试探、甚至杀意，在此刻看来，是何等的可笑和……可悲。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黑暗中追寻光明，却不知身边早已有人，在更深的黑暗里，背负着更沉重的枷锁，擎着微弱的火种，孤独前行。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沈望舒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了放在手边、从看守那里夺来的手枪，闪电般指向门口！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锁定那扇即将开启的门。

　　门，被轻轻推开了。

　　顾知行站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深灰色大衣，只是没戴帽子，头发被夜风吹得略显凌乱，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山海经》，以及沈望舒手中那柄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持枪相向。灯光下，沈望舒能看到顾知行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而顾知行，也能清晰地看到沈望舒眼中的血丝、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剧烈起伏的胸膛所透露出的内心风暴。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错。

　　许久，沈望舒才用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你、到、底、是、谁？”

　　他的枪口，没有丝毫晃动。

　　顾知行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他的目光扫过那本《山海经》，扫过沈望舒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关节。

　　几秒钟的沉寂，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于，顾知行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然后，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枚老式怀表，轻轻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

　　金属与木质表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看着沈望舒，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顾、知、行。”

　　不是化名，不是代号。而是他的名字。带着他所有的真实，所有的重量。

　　然后，他迎着那冰冷的枪口，向前迈出了一步。目光沉静地看向沈望舒，看向他手中那柄可能终结自己生命的手枪，语气平静无波：

　　“或者，你可以叫我——”

　　“‘青鸟’。”

　　---

　　【脱离剧情的小互动】

　　沈望舒（内心疯狂刷屏）：“密码本！照片！他承认了！我现在该怎么办？握手？敬礼？还是该为之前想崩了他道个歉？在线等，挺急的！”

　　顾知行（表面稳如泰山，内心微微叹气）：“还好出门前把最后一份蟹粉小笼吃完了，不然牺牲了都亏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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