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龙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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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八年的深秋,寒气已如实质,凝结在开封府贡院巍峨的朱漆大门前。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映照在那对饱经风霜、神情肃穆的石狮上时,三年一度的河南乡试,终于揭开了它沉重的大幕。

  贡院周遭早已被持戈挎刀的兵丁围得铁桶一般,肃杀之气弥漫。空气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紧张、焦灼、期盼与恐惧,混合着尘土、汗味和远处黄河水汽的微腥。来自河南各府的生员、廪生、监生们,提着沉重的考篮,排成蜿蜒曲折的长龙,在刺骨的晨风中瑟瑟发抖,缓慢地向前蠕动,接受着最为严苛、近乎羞辱的搜检。

  考篮被粗暴地掀开、倒空!里面除了笔墨纸砚、砚水壶(小水注)、几支蜡烛(按规定允许)、火镰火石(引火用)、一个用于夜间照明的小小铁制烛台(考篮灯),便是维系九天八夜性命的口粮——硬邦邦如砖石的杂粮饼、炒面、或耐放的肉脯。衣衫被里外翻检,发髻被解开查验,连鞋袜都要脱掉!稍有夹带嫌疑,哪怕是藏在饼中、缝在衣角的小纸条,轻则厉声呵斥,重则当场黜落,取消考试资格。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无情地扑打在人们冻得发青、写满焦虑的脸上。

  陆仁、徐文谦、沈默、赵德柱、马武五人夹杂在长龙之中,各自提着符合规制、却塞得满满当当的考篮。寒风顺着领口灌入,陆仁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沉重的考篮带子,手腕上那圈暗紫色的压痕在冰冷空气中传来清晰的刺痛感。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那如同巨兽之口的贡院大门,朱红的门楣、森然的兵戈,与记忆中开封府衙大牢冰冷的栅栏、金世荣阴鸷的眼神、商会门上刺眼的封条残痕,在脑海中无声地重叠、碰撞。科举,这座千军万马争渡的独木桥,此刻在他心中,已不仅仅是为格物之火寻求庇护的壁垒,更是他必须亲手铸就、用以劈开这浑浊世道的利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考篮里那方冰凉的砚台,母亲的嘱托、丫丫担忧的眼神、以及沈默整理的那些早已刻入脑海的算学难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徐文谦站在他身侧,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姿态,只是眉宇间比平日更添几分沉凝。他整理了一下浆洗得发白、此刻也被翻检得略显凌乱的襕衫,目光平和地注视着前方缓慢移动的队伍。

  沈默排在稍后的位置,考篮提在手中,显得异常沉重——里面塞满了最实在、最耐饥的硬杂粮饼和炒面。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深陷的眼窝在晨光中更显幽深。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沾满尘土的鞋尖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默诵着艰深的算学公式或策论要点。商会解封后的账目早已梳理清晰,运转步入正轨。此刻,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于眼前这座龙门。功名,是改变卑微出身、守护所珍视之物的唯一途径,是他用以证明自己价值、挣脱无形枷锁的凭依。他攥紧了考篮的提手,指节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发白。

  赵德柱显得烦躁不安,他不停地踮脚张望前面队伍的进度,嘴里小声咒骂着天气和磨蹭的兵丁。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靛蓝棉布直裰。他考篮里的干粮最丰富,除了硬饼,还有几块油亮的卤肉和一大包炒熟的南瓜子。“娘的,冻死老子了!等进了号舍,非得先啃块肉压压惊!”他给自己打气,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那道已淡去的疤痕。秋闱,是他堂堂正正证明自己、赢得尊重的战场。

  马武站在最后,身姿挺拔如标枪,考篮在他手中如同无物。里面除了笔墨纸砚和大量硬饼肉干,还有一小块磨刀石和一柄普通的小解手刀(用于裁纸、切饼,符合规制)。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乡试策论,便是他的战场!宣府的风沙、将士的艰辛、军械粮秣的窘迫、水泥铳台的构想……早已化作烙印在心的文字。

  “下一位!陈留县生员陆仁!验身入内!”唱名声冰冷响起。

  陆仁收敛心神,稳步上前。搜检的兵丁动作粗鲁,将他考篮里的物品哗啦一下全倒在地上!笔墨纸砚散落,那方边缘温润的旧砚台险些磕到石头。几块张氏精心烙制、硬如铁砖的杂粮饼被掰开揉碎检查,碎屑落了一地。冰冷的、带着汗渍和尘土的手指粗暴地解开他的发髻,翻检头皮,又重重按在他手腕的旧伤处!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陆仁身体微微一僵,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痛哼咽了回去,只是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更加沉静锐利,如同淬火后的寒铁。权柄的冰冷与践踏,他早已领教。这点下马威,不过是开胃菜。

  搜检完毕,他默默蹲下身,无视手腕的刺痛和兵丁不耐烦的催促,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将散落的物品重新归置进考篮,动作沉稳,仿佛在整理即将上阵的兵器。他捡起地上的饼屑,小心地放回考篮一角。然后,他挺直腰背,提起这承载着希望与沉重的行囊,在兵丁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迈着坚定的步伐,踏入了那扇象征着无数人命运转折点的贡院大门。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天光。眼前是一条幽深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如同悬崖峭壁般的号舍砖墙,只留下头顶一线狭窄灰暗的天空。甬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灰尘、汗味、墨臭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前方已有先入场的考生点燃了考篮灯,豆大的昏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或紧张扭曲、或麻木呆滞、或充满野望的脸庞。

  按照考引(考场座位号牌)的指引,陆仁在如同迷宫般的狭窄通道中穿行。脚下是凹凸不平、湿滑冰冷的青石板路,两旁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蚁穴般的号舍。低矮的号舍门开着,像一张张沉默等待吞噬的巨口。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玄字拾柒号”。

  号舍内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勉强转身。一张布满深刻刀痕与墨渍的窄板充作书案,一块布满霉斑、冰冷刺骨的木板搭在砖垛上便是坐榻。唯一的“窗户”,是靠近屋顶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孔,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陆仁放下沉重的考篮,环顾这方寸之地。这里将是未来九天七夜的战场,也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囚笼。他伸出手指,拂过书案上那些不知沉淀了多少届考生汗水、泪水、绝望与希望刻下的深深痕迹,仿佛触摸到了无数挣扎的灵魂。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沉重涌上心头。科举之路,从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脚下是累累白骨,前方是渺茫的曙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再无半分迷茫。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方冰凉的旧砚台,端正地放在书案中央。接着是笔墨、草纸、砚水壶、烛台、火镰火石。最后,他拿出那几块被掰碎、沾染了尘土的杂粮饼,放在角落。做完这一切,他端坐在那冰冷坚硬的木板上,脊背挺直如松,无视臀下传来的寒意和手腕的隐痛,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号舍外幽深昏暗的甬道,如同即将投入没有硝烟的战场的老兵,静静等待着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卷降临。

  号舍外,徐文谦、沈默、赵德柱、马武也依次通过了严苛的搜检,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方狭小天地。

  徐文谦所在的“地字叁号”号舍相对干燥些。他从容地点燃了考篮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他沉静的面容。他取出一方素帕,仔细擦拭着砚台和笔尖,动作舒缓,如同抚琴前的调弦,将所有的杂念与外界压力都摒除在外,心神沉入一片澄澈。

  沈默的“黄字玖号”号舍位置偏僻,更加阴暗潮湿,霉味刺鼻。他毫不在意,默默地将硬饼和炒面放在最顺手的位置。他拿出半块饼,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软化着,慢慢地咀嚼着。

  赵德柱的“玄字贰拾贰号”号舍紧邻一条污水沟,恶臭阵阵。他皱着眉,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强行压下烦躁。

  马武的“玄字叁拾壹号”号舍靠近外墙,能隐约听到外面街道的车马声。这并未让他分心,反而让他想起了边关营寨的号角。

  贡院深处,三声沉重而悠长的铜锣巨响,骤然撕裂了贡院上空压抑的死寂!

  “肃静——!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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