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阶级过滤器

　　贡院深处，那宣告首场考试终结的铜锣声，并非解脱的号角，而是抽离魂魄的最后一道敕令。

　　当胥吏面无表情地收走那厚厚一叠写满了七篇文章的答卷时，陆仁感觉被抽走的不仅仅是笔墨，而是他全部的精气神，是脑子里最后一点清明，是支撑着这具躯壳不倒的最后一口元气。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瘫倒，反而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木板上，维持着提笔书写的姿势，仿佛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右手手腕早已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底麻木后的、如同不属于自己的沉重异物，肿胀发亮，皮肤下的瘀紫透过污渍都清晰可见，微微颤抖着，连带着整条右臂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

　　眼前是模糊的，耳中是轰鸣的。号舍外渐渐响起的啜泣、呻吟、甚至癫狂的呓语。

　　大脑，如同被彻底掏空、又被反复灼烧过的荒原，只剩下一片空白和尖锐的鸣响。连续七个时辰（甚至更久）不间断地、高强度地输出！从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每一篇四书文、五经义，都需严格遵守八股格式，引经据典，代圣贤立言，既要符合理学规范，又要在严苛的框架内展现出一丝微弱的、能被考官捕捉到的“灵光”。

　　这不仅仅是知识的比拼，更是精神意志的酷刑，是帝国最高效、最残酷的“阶级过滤器”。它过滤掉意志薄弱者，过滤掉体力不支者，过滤掉那些无法在极限压力下仍能保持思维缜密、书写工整的“不合格品”。

　　陆仁的“过目不忘”在这场消耗战中既是利器，也是诅咒。浩如烟海的经义注疏在他脑中奔涌，每一个典故，每一句先贤之言都清晰无比，但提取、组织、嵌入严丝合缝的八股框架，并赋予其看似独特实则完全符合规范的“灵魂”，这过程本身就在疯狂燃烧着他的脑力。尤其是手腕的旧伤，每一次运笔的刺痛都像是一根扎入神经的毒针，不断干扰着他的专注，消耗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精力。

　　第一篇，《大学》题：“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他尚能凝神静气，引朱注，结合史实，阐述修齐治平的递进关 系，文章四平八稳，透着少年解元应有的功底。

　　第二篇，《中庸》题：“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他开始感到手腕的抗议，脑中检索相关阐释的速度微微迟滞，但仍能勉强架构起“中和”与“位育”的逻辑链条。

　　第三篇，《论语》题：“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写到中股时，额角的冷汗已浸湿了鬓角，手腕的刺痛让他不得不数次停顿，深呼吸才能继续。对“义利之辨”的阐述，少了些灵动，多了些机械的堆砌。

　　至此，三篇四书文耗尽了大半心神。

　　短暂的休息？不，胥役发下了五经义的题目。更浩繁，更精深，更考验对特定经典的专精程度。

　　第四篇，《诗经》题：“嗟尔君子，无恒安处”。他选了《小雅·小明》，阐述士大夫的责任与忧患意识。此时，脑中的弦已绷紧到极致，检索《诗经》注疏如同在粘稠的泥潭中跋涉，手腕的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痛苦，字迹开始出现不易察觉的颤抖。

　　第五篇，《尚书》题：“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阐释《皋陶谟》，论勤政。思维开始出现短暂的空白，需要极强的意志力才能拉回注意力。文章趋于呆板，全凭肌肉记忆和格式在支撑。

　　第六篇，《周易》题：“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象辞。这本是他擅长之处，可融入格物自强之意，但此刻脑子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艰难。手腕的剧痛几乎让他握不住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骨头刻出来的。

　　第七篇，《春秋》题：“春，王正月，宋公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解读《春秋》微言大义。他几乎是凭借着最后的本能在书写，意识已经模糊，全凭多年苦读形成的条件反射在填满格子里最后一个字。写完后，他甚至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七篇！

　　整整七篇耗尽心血、榨干脑力的经义文章！

　　当最后一份试卷被收走，那根紧绷了七个时辰的弦，骤然崩断。

　　陆仁交卷时，正见两名杂役拖出三具覆席的尸身。席角露出半截青紫僵直的手，指缝还死死攥着半截墨笔。听杂役说是急火攻心而死。

　　他没有倒下，只是僵坐着。过了许久，才仿佛一尊失去牵线的木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向后靠在了冰冷刺骨的砖墙上。

　　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号舍顶棚那一片模糊的黑暗。没有思考，没有情绪，甚至感觉不到手腕那骇人的肿胀和身体的冰冷。整个人像被抛入了绝对的虚无，只剩下大脑深处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蜂鸣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令人恐惧的虚弱。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侧身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后背涌出，瞬间浸透了本就冰凉的衣衫，带来一阵剧烈的寒颤。

　　他就这样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其他号舍里考生崩溃的哭嚎或癫狂的笑声，仿佛在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彻底枯竭，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考后第一波、也是最凶猛的反噬。

　　阶级过滤器？

　　他此刻的状态，就是这过滤器全力运转后，一个“合格品”被榨干后最真实的模样。是否最终能通过筛选，尚未可知，但过程本身，已足以碾碎大部分人的尊严与健康。

　　也不知过了多久，胥吏开始分发第二场考试的食物——依旧是冰冷的、硬如铁石的粗粮饼。那饼被扔进号舍，滚落到陆仁脚边。

　　他目光呆滞地看了那饼许久，才极其缓慢地、用还能活动的左手，颤抖着捡起来。他没有吃，只是无意识地用牙齿啃咬着冰冷的边缘，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在执行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本能。

　　墨海沉浮，七篇耗尽擎天力。

　　脑力衰竭，方知科举噬魂真。

　　第一场结束，留给他的不是休息，而是更深沉的、需要他用残存意志去对抗的虚弱和空白。而后面，还有两场更大的煎熬，在黑暗中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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