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出闱

　　第三场那呕心沥血的最后一份策卷被收走时，陆仁的意识已然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他倒在自身呕吐物的污秽之中，脸色青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那肿胀发亮、瘀紫骇人的右手腕，还在不自觉地微微抽搐，昭示着这具身体曾承受过何等酷烈的煎熬。

　　几乎是同一时间，斜对面不远处的另一间号舍，也传来了重物倒地的闷响和胥吏不耐烦的咒骂。那是沈默的号舍。这个一向以沉默和坚韧示人的瘦弱青年，终究也没能扛过这最后一场意识形态与身体极限的双重绞杀。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此刻泛着一种死灰般的青气，深陷的眼窝紧闭，嘴唇干裂出血痕，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地，比陆仁看起来更像一具刚刚失去生息的躯壳。

　　贡院大门终于在无数道或期盼、或绝望、或麻木的目光中，缓缓洞开。

　　外面等候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呼喊声、哭泣声、寻找声汇成一片。徐文谦、赵德柱、马武三人相互搀扶着，踉跄挤出人群，他们虽也形销骨立，但总算还保留着一丝清醒。目光急切的在涌出的人潮中搜寻着。

　　当看到客栈伙计和另外几个胥役抬着两块门板出来，而门板上躺着的，正是彻底失去意识、面色骇人的陆仁和沈默时，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仁哥儿！”

　　“沈闷葫芦！”

　　赵德柱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就要扑上去，被徐文谦死死拉住。

　　徐文谦脸色惨白，强自镇定，急忙上前向抬人的胥役塞过去一小块碎银（这是他们最后一点应急的钱了），声音发颤：“差爷，辛苦！我这两位兄弟…他们…”

　　那胥役掂了掂银子，脸色稍霁，哼了一声：“没死！脱力了！这个吐了一地（指陆仁），这个一声不吭就栽了（指沈默）。赶紧弄回去找郎中吧，能不能缓过来看造化！真晦气！”说罢，不耐烦地将门板往地上一放，转身又进了贡院，里面还有更多的“残次品”需要清理。

　　悦来客栈的掌柜也吓坏了，看着门板上两个气息奄奄的举人老爷，脸都绿了，这要是死在他店里…他赶紧指挥带来的伙计：“快！快抬上车！轻点！我的祖宗哎！”

　　众人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地将陆仁和沈默抬上那辆简陋的骡车。陆仁在颠簸中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眉头紧紧蹙起，似乎连昏迷中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尤其是被碰触到的右手腕，更是引发一阵剧烈的痉挛。沈默则始终毫无声息，安静得令人心慌，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赵德柱红着眼圈，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棉袍，想给两人盖上，却发现根本不够。马武一言不发，直接把自己外面的褂子也脱了下来，露出里面单薄的中衣，浑不在意刺骨的寒风，小心翼翼地将衣服盖在沈默身上。徐文谦则死死扶着车辕，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目光片刻不离两人惨白的脸。

　　回到悦来客栈，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两人被直接抬进陆仁的房间，并排放在那张冰冷的土炕上。掌柜的早已派人去请郎中，又忙不迭地送来热水和干净布巾。

　　徐文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挥着：“德柱，你去看着郎中来了没有！马兄，劳烦你去灶上盯着，让他们时刻备着热水和最软的稀粥！掌柜的，再拿两床厚被子来！”

　　他自己则拧了热布巾，先小心翼翼地去擦陆仁嘴角和衣襟上的污物，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碰到陆仁右手腕时，即便在昏迷中，陆仁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徐文谦的手顿住了，看着那肿胀瘀紫、形状可怖的手腕，眼圈瞬间红了。

　　他又去看沈默。沈默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而急促，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祥的淡紫色。徐文谦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片冰凉，却又隐隐透着一种不正常的虚汗。

　　郎中终于提着药箱急匆匆赶来。看到两人的状况，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先看陆仁。把脉，翻看眼皮，尤其仔细检查了那触目惊心的手腕。“心力交瘁，元气大伤！邪寒入体，加之旧伤迸发，万幸…底子还算撑住了。这手腕是积年的劳损加上此次极度用力受寒，筋肉经络损伤极重，若不好生调治，恐留痼疾！”郎中说着，开了方子，又拿出膏药仔细为陆仁敷上包扎，嘱咐需静养，手腕绝不能再用力。

　　再看沈默。郎中的脸色更加凝重。把脉的时间格外长，眉头越皱越紧。“这位相公…本就先天不足，气血两亏！此番耗竭，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脉象细微欲绝，五内皆虚，比那位更要凶险十倍！若今夜能熬过去，发热退去，或许还有转机，若不然…”郎中摇了摇头，留下更重的药方和一小包据说是“吊命”的参末，嘱咐务必想办法灌下去。

　　房间里弥漫起浓重苦涩的药味。赵德柱和马武跟着伙计跑去抓药、煎药。徐文谦和掌柜一起，小心翼翼地试图给两人喂点温水和小米油。

　　陆仁在昏迷中偶尔会因手腕的剧痛而抽搐呻吟，喂进去的水能咽下一半洒掉一半。沈默则牙关紧咬，喂进去的参水几乎全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情况更加危急。

　　夜幕降临。

　　房间里，只剩下药罐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的煎熬声，以及两人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徐文谦守在炕边，看着并排躺着的两个同伴，一个痛苦蹙眉，一个死寂无声。窗外是京城喧嚣的夜市，窗内是油尽灯枯的残躯。科举之路，如同一条吸血的巨蟒，将他们的青春、健康、乃至半条性命都吞噬殆尽。

　　能否从这鬼门关前挣扎回来，尚未可知。

　　即便回来，那身与心的创伤，又需要多久才能平复？而那最终的结果，又会是如何？

　　残灯摇曳，将枯槁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如同鬼魅。这一夜，格外的漫长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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