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剪彩仪式

　　时值仲冬，朔风渐起，卷过西山南麓新辟出的广阔场地，却吹不散此地蒸腾的热气与喧阗。

　　大明兴业总局的临时总部，历经月余紧锣密鼓的筹建，已颇具规模。

　　放眼望去，虽无雕梁画栋，却自有一番雄浑气象。

　　以合抱粗的西山松木为骨架，夯土版筑为墙，厚实的茅草层层覆顶，足以抵御严寒。

　　一排排工棚、仓廪、公事房、匠作区、甚至简易的医棚与膳房，皆按功能分区，井然有序，脉络清晰。营地中央，一座格外宽敞的木构厅堂已然落成，门前高耸的旗杆上，那面明黄底色、绣着“大明兴业总局”六个御笔亲题遒劲大字的龙旗，正迎着北风猎猎招展，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非凡地位。

　　营地外围，新夯实的道路两旁，插满了象征皇家的龙旗及各色号旗。数以百计从周边村落招募来的民工以及格物商会调拨来的核心工匠，皆换上了总局新发的厚实棉袄，脸上混杂着好奇、敬畏与对未来的期盼，密密麻麻地围在划定区域之外，翘首以盼。

　　赵德柱声若洪钟，带着一队精干伙计进行着最后阶段的清场与布置，确保万无一失。沈默则坐镇总堂之内，最后一次核对着流程、宾客座次、以及那幅巨大的西山矿区规划与蜂窝煤工艺流程示意图，额角微微见汗，神色却异常专注。

　　陆仁独立于总堂门前，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目光缓缓扫过这由自己一手擘画、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基业，心中感慨万千。从魂穿之初陆家村的贫寒少年，到金殿传胪的六元状元，再到今日站在这里，手握百万巨资，开创这前所未有之工科伟业，其间艰难险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知道，脚下这片土地仅是起点，未来将以水泥重建，矗立起真正的工业心脏，但此刻，这简陋而充满生机的营地，正是他梦想启航的锚地。

　　“来了！官轿到了！”远处传来一阵骚动，马蹄声与仪仗的喝道声由远及近。

　　最先抵达的是六部堂官们的轿舆。

　　户部尚书周经率先下轿，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绯袍，看到这气象森严的营地，尤其是那面迎风招展的龙旗，抚须含笑，连连点头——户部批出的巨款，眼见落到了实处，且规模远超预期，心中自是老怀大慰。

　　工部侍郎徐贯紧随其后，他更关注营地的布局与建材，眼中露出专业人士的审视与赞赏。

　　兵部尚书马文升龙行虎步，声若洪钟：“好！好气派！他日西山之煤炼出的精铁，必能铸就我大明更锋锐的兵甲！”

　　随后，一顶简朴却透着威严的绿呢大轿缓缓停下。首辅刘健身着仙鹤补子的一品官服，在内侍搀扶下步出轿舆。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场地、人群、龙旗，最终落在迎上来的陆仁身上，神色复杂难辨。他依旧不喜这“言利”之事，对“股份制”这等新鲜玩意更是心存疑虑，但圣意难违，加之那日陆仁一番“为生民立命”的激昂陈词与蜂窝煤的实际效用，终究让他选择了亲临现场，以示对皇命和新政的有限支持。

　　“下官陆仁，恭迎元辅。”陆仁执礼甚恭。

　　刘健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缓慢：“陆修撰，少年有为，闹出好大动静。”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陆仁，“陛下信重，付以重任；万民瞩目，寄以厚望。望尔好自为之，谨记‘脚踏实地’四字，莫要行险躁进，辜负圣恩，亦负了这‘兴业’二字之本意。”话语虽是勉励，其中的警戒与担忧却也表露无遗。

　　“元辅教诲，下官铭记于心，定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以报陛下与元辅信重。”陆仁恭敬回答，不卑不亢。

　　此时，次辅谢迁也笑着走了过来，他倒是显得开明许多：“陆修撰，不必过于拘谨。元辅亦是爱之深，责之切。你这番手笔，着实令人眼前一亮。这股份制、官督商办，虽是古之未有，然细思之下，却暗合通变之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拍了拍陆仁的肩膀，低声道：“待忙过这阵，得空可来我府上坐坐，老夫对你这格物之学，颇有些兴趣。”

　　“谢阁老抬爱，下官荣幸之至，定当登门求教。”陆仁连忙应下。

　　马文升也凑过来，大手一挥：“陆小子，放手去干！兵部等着你的好煤好焦！有什么难处，只要于国有利，老夫能帮衬的，绝不推辞！”

　　众官员在陆仁、沈默、赵德柱的引导下，步入总堂稍事休息。堂内烧着蜂窝煤炉，温暖如春，与外面的严寒恍若两季。众人围着沙盘和图册议论纷纷，话题自然离不开这总局的前景、股份制的奥妙，气氛热烈。

　　然而，并非所有来宾都心怀纯粹。稍晚些时候，两位国舅爷——寿宁侯张鹤龄与建昌伯张延龄，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众豪奴，咋咋呼呼地闯了进来。他们虽也按规矩认购了股份，但显然意不在此。

　　张鹤龄腆着肚子，四处打量，对陆仁道：“陆总办，这摊子铺得不小啊！以后这采买、运输、护卫，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府上倒是有些得力的奴才，改日让他们过来，你看着给安排个管事的位置，也好帮衬帮衬你嘛！”言语间，安插亲信之意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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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延龄在一旁帮腔，阴阳怪气：“就是就是，都是自家人了，有钱大家一起赚嘛！那些苦哈哈的粗活累活，交给下面人干就行，关键的位置，还得用自己人放心不是？陆总办是聪明人，懂的都懂！”两人一唱一和，明里暗里施压，想要攫取更多实际控制权。

　　陆仁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客气周旋：“两位国舅爷说笑了。总局用人，首重才干与规矩，一切皆需考核而定。此事自有章程，下官亦不敢专擅。至于采买运输，届时会公开招标，价高者得，公平竞争。”一番软中带硬的话，将二人的要求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让二张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正当气氛略显尴尬之际，忽然外面传来净街的号角和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声尖利悠长的通传响彻云霄：

　　“陛下驾到——！”

　　全场瞬间肃静！所有官员、工匠、民工，尽皆跪伏于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见皇帝的仪仗迤逦而来，规模虽不及大朝会，却依旧威严隆重。弘治帝竟身着赭黄常服，乘着轻舆，亲临这西山工地！

　　陆仁连忙率众重臣迎驾，心中激动澎湃。皇帝亲临，这意义远超一切，是对兴业总局最至高无上的肯定与支持！

　　弘治帝含笑下舆，亲手扶起陆仁：“陆卿平身，诸位爱卿平身。今日乃大明兴业总局开创之吉日，朕心甚悦，特来与诸卿同庆，共睹盛况！”

　　皇帝兴致极高，在陆仁、刘健等人的陪同下，简单巡视了营区。他仔细观看了蜂窝煤与普通煤石的燃烧对比演示，又在那巨大的矿区规划沙盘前驻足良久，听着陆仁的讲解，不时颔首发问，对井井有条的筹备工作和清晰可行的规划表示十分满意。

　　吉时已至，庆典的高潮——剪彩仪式终于到来。

　　场地中央，早已搭好一个铺着红毯的简易木台。最引人注目的，是台前横拉着的一条又长又宽、鲜艳夺目的大红绸带，上面每隔一段便系着一朵硕大精美的绸花——这正是陆仁提前让赵德柱费心搜罗准备的“彩带”。这新鲜玩意儿让在场所有古人，从皇帝到工匠，都感到无比新奇。

　　弘治帝被请至台中央站立，首辅刘健、户部尚书周经分立两侧，陆仁作为总办，站在皇帝另一侧。其余重臣依次排开。两位国舅也挤到了前排显眼位置。

　　萧敬上前，运足中气，高声宣布：“吉时已至！大明兴业总局开局剪彩仪式，开始！”

　　鼓乐之声大作，庄严喜庆。早有准备的内侍们托着数个铺着明黄绸缎的金盘上前，盘中放着数把金光闪闪、柄上缠着红绸的精致剪刀。

　　按照陆仁事先的排练与讲解，弘治帝、刘健、周经、陆仁等主要人物，各自从盘中拿起一把金剪刀。

　　就在众人准备合力剪向那耀眼红绸的那一刻，陆仁忽然抬高声音道：“陛下！诸位大人！且请稍候片刻！”

　　这一声喊，让所有动作瞬间定格。全场愕然，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陆仁身上，不知这年轻总办又要搞什么名堂。弘治帝举着剪刀，疑惑地看向他；刘健眉头微蹙；周经一脸茫然；两位国舅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又出什么幺蛾子”的不耐烦。

　　只见陆仁朝台侧一挥手。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位画师，带着两名助手，以近乎冲刺的速度抬着画架、抱着画纸、提着颜料箱奔到台前侧方有利位置，手忙脚乱地支起画架，铺开上等宣纸，开始疯狂地研磨水墨、调配颜料，整个过程迅疾无声，却又透着一股滑稽的紧张感。那画师目光如电，不停地在台上诸位大人物和画纸之间来回扫视，手腕悬空，蓄势待发。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是要画画！这……这剪彩仪式中途停下来让人画画？真是闻所未闻！官员们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表情都十分古怪。刘健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在说“果然还是年轻跳脱”。周经捋着胡子，觉得有趣又新奇。两位国舅则是一脸鄙夷，觉得陆仁是在哗众取宠。

　　陆仁这才向弘治帝及众人解释道：“陛下，诸位大人。请恕下官唐突。今日乃我大明工科兴国、实业开创之历史瞬间，意义非凡，旷古烁今。臣斗胆，请画师将此盛景摹写下来，悬于总局正堂，以期时时激励后来者，永志不忘开创之艰与皇恩之浩荡！”

　　弘治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看向那紧张作画的画师，又看了看眼前这前所未有的场面，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妙！妙极了！陆卿果然心思奇巧，别出心裁！此议甚好！甚好！朕准了！便让画师画！诸位爱卿，暂且莫动，维持原状！”皇帝都发话了，还觉得挺有趣，众人自然再无异议，只得保持着拿起剪刀准备剪彩的姿势，表情各异地“定格”在那里，供画师写生。

　　于是，在冬日明亮的阳光下，皇帝、首辅、尚书、状元、国舅以及那条鲜艳夺目的红彩带，构成了一幅极其奇特又庄重无比的画面。全场鸦雀无声，气氛既庄严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滑稽。唯有画师笔下飞速舞动的沙沙声，以及旗帜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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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画师显然功力深厚，手速极快，捕捉神态尤为精准。不过一盏茶多一些的功夫，他便躬身道：“陛下，草稿已成，细节可后续润色！”

　　“好！”弘治帝兴致盎然，仿佛完成了一件极有趣的事，“剪彩！”

　　刹那间，数把金剪刀同时剪下！“咔嚓”几声脆响，鲜艳的红绸带应声断成数截，被一旁候着的礼仪人员恭敬地用金盘接过。与此同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现场欢声雷动，气氛瞬间达到最高潮！龙旗飘扬之下，大明第一个具有近代意义的官督商办股份制企业——大明兴业总局，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与筹备后，于这场别开生面的仪式中，正式宣告成立！

　　仪式结束后，弘治帝勉励了众人几句，尤其对陆仁的“别出心裁”表示了赞赏，便起驾回宫。众官员也相继告辞。

　　陆仁却特意留下了那幅刚刚完成底稿的《大明兴业总局剪彩图》。他亲自监督画师连夜进行精细的加工和润色，数日后，一幅栩栩如生、气势恢宏又略带诙谐感的工笔重彩画作终于完成。

　　画面上，弘治帝居中风姿卓越，面带莞尔；刘健神色严肃却透着一丝无奈；周经笑容可掬；马文升一脸豪迈；谢迁目光中带着欣赏；两位国舅爷则表情夸张，显得有些不耐烦。陆仁自己站在一旁，目光沉静而坚定。那条被剪断的红彩带格外醒目，背景是飘扬的龙旗和初具规模的营地，以及远处苍茫的西山轮廓。

　　陆仁不惜工本，请来京城最好的装裱匠人，选用上等紫檀木为框，以苏绣精裱。随后，他将这幅意义非凡、记录着历史性一刻的画作，郑重地悬挂在了兴业总局总堂正厅最中央的墙壁上。

　　每当有人步入这间充满松木清香的厅堂，第一眼便会为这幅画所吸引。它无声地讲述着开创的艰难与荣耀，皇帝的鼎力支持，朝臣的复杂心态，以及那份冲破陈规的勇气与奇思妙想。它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一份宣言，一个象征，时刻提醒着在此间办事的每一个人——此地，承载着的是大明工科兴国的希望与未来，每一步都需如画中那一刻般，谨慎而又坚定。

　　画作之下，大明兴业总局的巨轮，正式鸣笛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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