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种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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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骜那带着战马汗味和硝烟气息的“调解”,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渭南郡陈伦那令人厌烦的聒噪暂时被压了下去,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更加迫近的压力——一年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剑尖直指那尚未破土的禾苗,直指秦战和他身后整个栎阳团队的命运。空气中那份因外部压力而紧绷的气氛,悄然转化为了内部一种更加专注、甚至带着几分破釜沉舟意味的紧迫感。栎阳的春日,就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一天天暖了起来。冻土彻底化开,变得松软,带着湿润的凉意。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黄的芽苞,风也不再是刮脸的刀子,而是带着些许暖意的抚摸。
春耕,到了。
官署后方的沤肥池,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和雨水的调和,气味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股尖锐刺鼻的氨味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醇厚的、类似潮湿森林里腐殖土的气息,虽然依旧算不上好闻,却少了许多“邪异”,多了几分“自然”的感觉。池中的物质颜色也变得更深,近乎墨黑,质地也更加均匀。
按照秦战粗略的指导和黑伯凭借老经验的把控,第一批被认为“熟好了”的堆肥,被允许起出使用。
这一天,天色刚亮,田老三就来到了官署仓库前。他换上了一身稍微齐整些的旧衣服,但那双粗糙开裂的手,和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依旧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他的眼神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那纸契约沉甸甸的责任,更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后、不得不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的决绝。
官仓前的空地上,堆着小山似的、黑油油的堆肥。几个吏员在一旁守着,旁边还放着几件据说是郡守府“赞助”的、形制有些奇怪但看起来挺结实的铁木耒耜。
负责分发肥料的,是黑伯。老人依旧沉默寡言,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微动。他没有看田老三的脸,只是指了指那堆肥料,又指了指旁边一辆简陋的独轮车,沙哑地吐出几个字:“按契,你家五亩,先领十车。拌匀,撒开,莫直接挨着苗根。”
田老三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他走到那堆黑肥前,那股醇厚却独特的气味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拿起旁边一把木锹,颤抖着,铲起了第一锹黑肥。
那肥料入手的感觉,沉甸甸,湿漉漉,带着一种奇特的蓬松感,不像普通泥土那样板结。黑色的肥土从锹边滑落,粘在他的手上,带着一股冰凉的、属于大地深处的寒意,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沉淀后的腐殖气味。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加餐”?
这就是他田老三押上了一家性命换来的希望?
他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没有再多想,像是怕自己后悔,开始一锹一锹,沉默而用力地将那黑肥装上独轮车。车轮压在尚未干透的土路上,发出吱呀的呻吟,留下深深浅浅的辙印。
当他推着第一车肥料,来到自家那五亩位于示范区内、靠近新修水渠的田地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金红色的光芒洒在平整好的田垄上。这片地,往年这个时候,只能撒上些稀稀拉拉的、没啥劲道的草木灰或是少量自家攒的、味道冲鼻的鲜粪,收成嘛,也就勉强吊着一家老小的命,饿不死,也绝吃不饱。
田里,他的老婆和半大的儿子已经等在那里,脸上同样带着不安和茫然。
田老三停下车子,看着那黑褐色的肥料,又看了看脚下这片承载着全家命运的土地,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肥料味和泥土清香的空气,似乎给了他一丝莫名的力量。
“别愣着!”他对家人低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按官上教的,干!”
他拿起木耙,将车上的黑肥大致扒拉均匀,然后和家人一起,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将这些“加餐”一点一点,仔细地拌入表层土壤之中。
黑色的肥粒与原本黄褐色的泥土渐渐混合,颜色变得深了些。那独特的气味,也随着他们的动作,丝丝缕缕地渗入到田地的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另外几户也咬牙签了契约的农户,也都在自家田里,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的动作同样迟疑,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时不时会抬起头,望向田老三这边,仿佛在寻找着某种共鸣和安慰。更远处,则是更多观望的农户,他们站在田埂上,或倚在自家门框边,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好奇,甚至还有几分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看,老田家真用了……”
“那黑乎乎的东西,埋汰得很,真能行?”
“等着瞧吧,别到时候苗都烧死了……”
“郡守府说赔,拿啥赔?到时候找谁哭去?”
那些议论声顺着风,隐隐约约飘过来,像小虫子一样钻进田老三的耳朵里,让他拌肥的手,时不时会僵硬一下。但他没有停下,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动作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疑虑,都一起拌进这泥土里。
秦战没有出现在田间地头。他站在官署的望楼上,远远望着示范区那片忙碌而沉默的景象。他能看到田老三那微微佝偻、却异常执着的背影,能看到那零星几户跟着行动的农户,也能看到更远处那大片大片的、冷眼旁观的人群。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有土地给出的答案,才能击碎一切质疑。
百里秀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递过一份新的物资调度简册。“按您的吩咐,工坊赶制的新式耧车,第一批十架已经完成,是否今日分发到示范户手中?”
那是一种结合了秦战粗略记忆和黑伯工匠智慧改造的播种农具,据说能提高效率和播种均匀度。
秦战点了点头:“发。告诉黑伯,安排两个灵醒点的学徒,跟着去田里,现场教他们怎么用。”
“诺。”百里秀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她也望着远方那片田地,轻声道:“田老三今早领肥时,手抖得厉害。”
秦战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把身家性命押上去,手抖是正常的。不抖,才怪了。”他顿了顿,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北边,有新的消息吗?”
百里秀微微摇头:“暂无大规模异动。但蒙将军麾下的游骑,与狼族哨探的冲突,愈发频繁了。”
秦战“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北方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它像背景里的低音鼓,时刻提醒着他们时间的宝贵和代价的高昂。
接下来的几天,示范区的那几片田地,成了整个栎阳目光的焦点。田老三和其他几户人家,几乎是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那些拌入了黑肥的土地。他们按照吏员和黑伯学徒的指导,小心翼翼地使用着新式的耧车,将精选过的粮种播撒下去。
新式耧车果然比手撒要均匀省力得多,这让田老三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点。但每当他的目光落在那颜色明显深于邻家的土地上,闻到那依旧若有若无的肥料气味时,心头那块大石,就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种子,终于都下了地。
浇上了第一遍蒙头水。
然后,便是等待。
令人煎熬的、充满未知的等待。
田老三几乎每天都要到田边转上十几趟,蹲在地上,盯着那毫无动静的泥土,一看就是半天。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土层,看到下面那些沉睡的种子。他时而充满期待,时而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生怕哪一天,地里突然冒出的是烧焦的苗根,而不是希望的嫩芽。
其他几户示范户,情况也差不多。整个示范区,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虑。
而那些观望的农户,则继续着他们的议论和猜测,等待着时间的判决。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田老三照例第一个来到田边。
他像往常一样,蹲下身,凑近了仔细查看。
忽然,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潮湿的泥土上。
在那深褐色的、混合了黑肥的土壤缝隙里,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绿意?
一点针尖大小、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的淡绿色嫩芽,正顽强地、小心翼翼地,顶开了一小块土皮,探出了头!
不是一棵,是好几棵!在他眼前,在那片施了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地,冒出了这代表着生命的颜色!
田老三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轰的一下冲上了头顶!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手指僵在半空。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四周。晨曦微光中,他依稀看到,旁边另一户示范户的田里,那个同样每天蹲守的老汉,也正保持着和他几乎一样的姿势,僵在那里,然后,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低呼!
活了!
苗出来了!
而且,看这出的时间,似乎比往年,还要早了那么一两天!
苗尖的那点绿色,也似乎……更精神一些?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田老三心中所有的堤坝。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沿着田埂奔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想要看清楚自家田里每一寸土地!
更多的嫩芽!更多的绿色!
它们真的从这“污秽”滋养的土地里,钻出来了!
他跑着,看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混合着泥土和晨露。他不想擦,也顾不上擦。
他跑到田埂尽头,面向官署的方向,想要呼喊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最终,他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了田埂上。但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哀求,而是喜悦到极致的瘫软。他俯下身,将脸深深埋入带着湿气和肥料味道的泥土中,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远处,那些原本观望的农户,被田老三这突兀的举动惊动,纷纷围拢过来。当他们看清田里那星星点点的绿色嫩芽时,所有人都愣住了,现场一片寂静。
许久,才有人喃喃道:
“出……出苗了?”
“好像……比俺家的,出得还齐整点?”
“那黑肥……难道真有用?”
怀疑的坚冰,在第一批破土而出的绿芽面前,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裂痕。
希望,如同这初春最稚嫩的幼苗,在栎阳这片饱受争议的土地上,在粪土与黄金的交织中,艰难而又无比顽强地,探出了它的头。
(第二百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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