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如期交付

　　旧厂房里的空气，在最后几天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昼夜不息的轰鸣声里，夹杂着越来越频繁的设备异响和人们粗重疲惫的喘息。那台老爷冲床终于在超负荷运转下彻底罢了工，一根重要的曲轴出现了裂痕。胖子红着眼，带着人连夜抢修，用最原始的焊接加固方式，硬是让它又挺了过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它随时可能再次趴窝。

　　时间，像沙漏里最后的沙粒，无情地流逝。

　　最后一批螺丝完成磷化处理，被运回厂房时，距离“宏远”规定的最终交货时间，只剩下不到十二个小时。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所有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的皮囊，或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或直接瘫倒在机器旁的纸板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欲望都没有。连续二十多天的高强度奋战，透支的不仅是体力，更是精神。

　　胖子靠着那台刚刚修好、还在散发着焦糊味的冲床，鼾声如雷，手里还攥着一把油腻的扳手。老赵坐在角落里，低着头，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肩膀微微佝偂着，仿佛老了几岁。阿梅强撑着清点完最后数量，确认无误后，也瘫坐在椅子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厂房里一片狼藉，工具、废料、半成品随处可见，空气中混合着机油、汗水和金属的味道。但在这片狼藉中央，五千个标准纸箱整齐码放，里面是五万套经过千难万险、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高强度螺栓。

　　它们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

　　约定的交货日，清晨。

　　一辆半旧的厢式货车停在“强胜五金”门口，这是阿梅提前联系好的。胖子、老赵和另外两个兄弟，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开始默默地往车上搬箱子。每一个箱子都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仿佛是他们的血肉和灵魂。

　　没有人说话，只有箱子落在车厢底板的闷响，和搬运者粗重的喘息。

　　强子拄着单拐，站在厂房门口。他的脚伤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坚持要亲眼看着这批货发出。他看着兄弟们麻木而机械的动作，看着那一个个被搬上车的纸箱，鼻腔一阵发酸。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一箱货被搬上车厢，司机用力关上车门，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走吧，按时送到。”阿梅将出货单递给司机，声音沙哑。

　　货车引擎发动，缓缓驶离了厂房，消失在弥漫着晨雾的街道尽头。

　　厂房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强子拄着拐杖，胖子靠着门框，老赵蹲在地上，阿梅扶着额头……所有人都维持着各自的姿势，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像。完成了，拼尽了一切，终于把货送出去了。但悬着的心，并没有落下。这只是完成了交付，对方是否收货？检验能否通过？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没有人提议回去休息，所有人都固执地等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场命运的宣判。

　　几个小时后，阿梅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让所有人的身体都猛地一颤。

　　阿梅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和免提键。

　　“是‘强胜五金’吗？我是‘宏远’仓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平静的男声。

　　“是，我是。”阿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们送来的五万套螺栓，我们已经接收了。刚才随机抽检了几箱，初步查看，外观和尺寸都没问题。具体的性能检测需要时间，但按照流程，这批货我们先入库了。”

　　先入库了！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道阳光，瞬间穿透了连日笼罩在“强胜五金”上空的厚重阴云！

　　电话挂断。

　　厂房前依旧一片寂静。

　　但下一秒，胖子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叫，不是喜悦，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一把抱住身边的老赵，两个浑身汗臭、油污满身的男人，竟然像孩子一样，用力捶打着对方的后背，眼眶通红。

　　老赵没有推开他，只是反手用力拍了拍胖子的背，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抖动着，最终化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疲惫、欣慰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阿梅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用手背飞快地擦着眼睛。

　　强子拄着拐杖，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似乎带走了所有的焦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疲惫。

　　他们做到了。

　　在设备老旧、原材料断绝、人员疲惫、核心人物重伤的绝境下，他们硬是咬着牙，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五万套符合要求的产品，如期交到了客户手中！

　　没有欢呼雀跃，没有激动狂奔。有的，只是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胜利。

　　这胜利，不属于某一个人，它属于这里的每一个人，属于“强胜五金”这个在磨难中淬炼出的名字。

　　他们，如期交付。用最卑微的姿态，完成了最艰难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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