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发薪日的喜悦

　　一种无声的期待，像初夏清晨的薄雾，在车间里弥漫开来。这天早晨，流水线的嗡鸣声似乎都比往常要轻快一些。工人们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连陈组长那张惯常板着的脸，线条也仿佛柔和了几分。

　　强子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那张厂牌，今天似乎格外沉重，也格外滚烫。那里面，记录着他过去近一个月，用无数颗螺丝、无数滴汗水，以及一道手指上的伤口，换来的价值。

　　中午休息的哨声刚响，人群便不像往常那样拖沓，而是迅速而有序地流向车间一角的财务室窗口。那里已经排起了一条不算长，但充满躁动气息的队伍。

　　“强子，快！领钱去！”胖子显得比谁都兴奋，一把拉住还有些怔忡的强子，挤进了队伍末尾。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强子看着前面的人，从那个小窗口里接过一个薄薄的信封，然后迫不及待地当场打开，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清点着里面的纸币。每个人的表情都大同小异——先是专注的凝视，然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最后，嘴角总会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李强！”窗口里传来喊声。

　　强子心猛地一跳，赶紧上前，递进自己的厂牌。

　　财务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熟练地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找到他的名字，核对，然后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土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递了出来。

　　“签个字。”

　　强子接过信封。很薄，但握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他用有些颤抖的手，在领取表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挤出人群，胖子和几个相熟的工友已经聚在了一边，兴奋地交流着。

　　“可以啊胖子，这个数！”

　　“你也不赖嘛！晚上必须加个鸡腿！”

　　胖子看到强子，立刻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多少？快看看！”

　　强子背过身，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的封口。

　　一叠新旧不一的红色百元钞票，和几张零散的绿色五十、褐色十元，静静地躺在里面。最上面，还有一张窄长的工资条，清晰地打印着：基本工资、加班工时、绩效奖金、餐费补贴……以及，醒目地列在扣除项里的：“物料损耗 -20.00”。

　　那二十块钱的扣款，像一根小刺，但此刻，已经被眼前这叠实实在在的钞票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淹没了。

　　他仔细地数了一遍。扣除住宿费、水电、餐费和那二十块罚金，到手一千八百三十六块五毛。

　　一千八百块！

　　这是他人生中，靠自己双手挣来的第一笔“巨款”。汗水仿佛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甜味。手指上已经愈合得只剩一道浅粉印子的伤口，也不再是疼痛的标记，而是成了这收获的一部分见证。

　　“走，强子！吃饭去，今天咱不吃食堂了，哥请你下馆子！”胖子豪气地一拍强子的肩膀，他显然对自己的收入也很满意。

　　中午，工厂附近一家名为“老四川”的小餐馆里，人声鼎沸，几乎全是穿着各色厂服的工人。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油烟味和热烈的气氛。强子、胖子，还有猴子、阿光几个人围坐一桌，点了几个炒菜，破例要了几瓶冰啤酒。

　　杯盏交错间，气氛热烈。大家谈论着打算怎么花这笔钱——给家里寄多少，买身新衣服，换部二手手机，或者去市区逛逛……

　　强子喝了一口冰凉的啤酒，那苦涩中带着麦芽香的味道冲入喉咙，让他有些晕眩，但更多的是畅快。他看着周围这些同样满面红光的工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劳动与报酬之间，那种直接而朴素的联系。

　　下午再回到车间时，强子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那单调的“嗡咔”声，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知道，这声音的每一次响起，都在为他下一个信封，增添着微不足道但实实在在的分量。

　　下班后，强子没有立刻跟胖子他们去闲逛。他独自去了厂区附近的邮政储蓄所，将一千五百块钱，仔细地填好汇款单，寄回了老家。在附言栏里，他犹豫了一下，只写了三个字：“儿，安好。”

　　走出邮局，天色已近黄昏。他捏着口袋里剩下的三百多块钱，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路边飘来烤红薯的香甜气息，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第一次有心情，也有底气，去打量这个曾经只觉得陌生而冰冷的城市。

　　他花十块钱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又走进一家文具店，买了几支笔和两个厚厚的笔记本。老赵的话，在他心里生了根。

　　回到宿舍，他小心地将剩下的钱收好。然后，在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日期，和一行字：“维修笔记（一）”。

　　窗外，华灯初上。车间依旧在远处沉默着，等待着明天的又一次启动。但强子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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