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将星陨落

　　丰州大营辕门外，火把通明，将黎明前的黑暗撕开一道炽热的口子。

　　马蹄声如滚雷般由远及近，卷起漫天烟尘。

　　裴行俭一马当先，身后是苏定方、钱老蔫、孙铁柱以及数百风尘仆仆却杀气腾腾的精锐铁骑。

　　马鞍旁特制的皮囊里，沉甸甸地装着刚从云州王浚府邸暗格中起获的三架精钢打造、泛着幽冷寒光的伏远弩，以及那五十支足以洞穿重甲的破甲重箭！

　　这些，就是博陵崔家崔敦礼等人阴谋刺驾、栽赃突厥的铁证！

　　“裴卿！”

　　太子李承乾早已在薛仁贵及众多亲卫的严密拱卫下等候多时。

　　看到裴行俭安然归来，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眼中难掩激动，快步迎上前，

　　“辛苦了！孤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他身后的薛仁贵，紧绷的神经也略微松弛，对着裴行俭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笑，手中那柄巨刀却依旧紧握，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尤其是被亲兵死死看押、面如死灰的张世贵和王浚等人。

　　裴行俭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沉重的皮囊亲手递到太子面前，单膝点地，声音带着连夜奔波的沙哑却异常沉稳：

　　“幸不辱命！殿下，凶器在此！王浚府中搜出崔敦礼亲笔密信，与赵五所供完全吻合！崔家刺驾栽赃之铁证，已不容其抵赖！”

　　他特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所有将士都能听见。

　　“好！好！裴卿立下擎天保驾之功！”

　　李承乾接过皮囊，入手沉重冰冷，心中亦是怒火升腾，他扶起裴行俭，目光扫过那皮囊时带着刺骨的寒意，

　　“崔家…当诛九族！”

　　这四个字，如同冰珠落地，带着储君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威严。

　　薛仁贵上前一步，巨刀重重一顿，震得地面微颤，声如洪钟：

　　“殿下！证据确凿！请殿下速速下令，末将这就带兵去抄了崔家老巢！把那群祸国殃民的蛀虫全揪出来砍了！”

　　“薛将军且慢。”

　　裴行俭抬手制止，他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目光投向辕门外那片刚刚经历厮杀、尸横遍野的战场，

　　“眼下最要紧的，是彻底肃清叛逆余毒，确保殿下绝对安全。昨夜鬼见愁一战，虽斩首赵五，擒获王浚、张世贵等首恶，但其麾下死士及突厥残兵仍有漏网之鱼。战场尚未彻底清理，隐患未除。”

　　他转向李承乾，语气郑重，

　　“殿下，请允臣即刻带人再行巡查战场，务必确保无装死潜伏之敌，不留一丝死角！”

　　李承乾看着裴行俭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心中感动，点头道：

　　“裴卿思虑周全，只是你一夜未眠，奔波劳顿…”

　　“殿下安危重于泰山！”

　　裴行俭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不容置疑，

　　“些许疲累，何足挂齿！钱老蔫，孙铁柱，带一队人，随我来！”

　　“是！少主！”

　　钱老蔫和孙铁柱立刻挺直腰板，点起一队精悍老兵，跟着裴行俭，再次踏入了那片被血与火浸透、弥漫着浓重血腥气和死亡气息的战场。

　　薛仁贵本想跟去，却被裴行俭一个眼神制止——他的首要职责是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太子身边。

　　天色微明，惨淡的晨光勉强勾勒出战场狰狞的轮廓。

　　折断的兵器、破碎的甲胄、凝固的暗红血迹和姿态扭曲的尸体随处可见。

　　裴行俭手持横刀，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钱老蔫、孙铁柱等老兵也经验丰富，用长矛谨慎地翻检着尸体，查看是否有气息。

　　“都仔细点！这些世家养的狗，最会装死下黑手！”

　　孙铁柱瓮声瓮气地提醒着同伴，用矛尖挑起一具穿着突厥皮袍的尸体，确认其咽喉处致命的伤口。

　　裴行俭走到一堆相对密集的尸骸旁。

　　这里显然是昨夜激战最惨烈的地方，几具唐军老卒的遗体与突厥武士的尸体纠缠在一起，死状惨烈。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一具被压在下面的、穿着骁果营旧式内衬的尸体，那尸体面朝下，背心插着一支断箭。

　　就在裴行俭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尸体肩头，准备将其翻过来确认时——

　　异变陡生！

　　那具“尸体”竟如同安装了机簧般猛地弹起！

　　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他脸上糊满血污，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匕首，闪烁着疯狂与怨毒的光芒！

　　他手中紧握的，赫然是一柄刃口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淬毒匕首！

　　这匕首一直被压在身下，此刻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并非刺向近在咫尺的裴行俭，而是——以身体作为弓弦，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几十步外、正在辕门口与薛仁贵说话、背对着战场的太子李承乾的后心，狠狠掷去！

　　“殿下小心——！！！”

　　钱老蔫和孙铁柱的惊呼撕心裂肺！

　　“狗贼尔敢！”

　　薛仁贵也瞬间察觉，目眦欲裂，巨刀狂挥想要格挡，但他离太子尚有几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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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匕首快如闪电，角度刁钻，薛仁贵仓促间竟未能完全拦截！

　　致命的幽蓝寒芒，直取李承乾毫无防备的后背！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李承乾只觉身后恶风袭来，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回头，瞳孔中只看到一点急速放大的幽蓝寒星！

　　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似最坚固的盾牌，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以超越极限的速度，从侧面狠狠撞向李承乾！

　　是裴行俭！

　　在刺客暴起、毒匕掷出的刹那，他根本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身体的本能，对太子的忠诚，对职责的坚守，压倒了一切！

　　他爆发出此生最快的速度，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太子李承乾狠狠撞开！

　　“噗嗤！”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那柄淬毒的匕首，没有刺中太子，却深深扎入了挡在李承乾身前的裴行俭的胸膛！

　　位置…左胸！

　　紧贴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承乾被巨大的力量撞得踉跄几步，被薛仁贵一把扶住，惊魂未定地回头。

　　映入他眼帘的，是裴行俭挺拔的身躯剧烈一晃，随即缓缓向后倒去！

　　那柄幽蓝的匕首，只留下一个乌黑的柄，深深没入他胸前灰色的衣袍！

　　匕首周围的布料，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晕染开一片诡异的、令人心悸的黑紫色！

　　“裴卿——！！！”

　　李承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挣脱薛仁贵，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少主！！！”

　　钱老蔫、孙铁柱等老兵目眦欲裂，如同疯虎般扑向那个掷出匕首后还想挣扎的刺客！

　　无数刀枪瞬间将其捅成了筛子！

　　“裴主事！撑住！”

　　薛仁贵紧随太子扑到裴行俭身边，这个如同铁塔般的巨汉，此刻声音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看到裴行俭的脸色，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是一种极其不祥的、迅速蔓延的灰黑色！

　　嘴唇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骇人的青紫！

　　“太医！快传太医——！！！”

　　薛仁贵扭头朝着辕门方向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浪滚滚，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狂怒，瞬间传遍整个丰州大营！

　　整个军营都被这声嘶吼惊动，无数人影朝着辕门狂奔而来！

　　“裴卿！裴卿！你看着我！看着我！”

　　李承乾半跪在地，双手颤抖着扶住裴行俭的肩膀，不敢去碰那柄致命的匕首，看着裴行俭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和青紫的嘴唇，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声音带着哭腔，

　　“孤不许你有事！听到没有！太医马上就到！”

　　裴行俭倒在李承乾的臂弯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那毒猛烈无比，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血液瞬间刺入四肢百骸，带来难以想象的剧痛和彻骨的冰寒。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喉咙。

　　视线开始模糊，太子的面容在眼前晃动。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死亡的阴影笼罩下，裴行俭的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然？

　　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太子李承乾那张因极度惊恐和悲痛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

　　胸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柄毒匕，带来钻心蚀骨的灼烧和冰寒交织的折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那诡异的黑紫色毒痕的蔓延而飞速流逝，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重。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只是想触碰一下眼前这位他几乎付出生命去守护的储君。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带着血沫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火里滚出来，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

　　“殿…下…”

　　李承乾的眼泪瞬间决堤，死死抓住裴行俭冰凉的手，声音破碎：

　　“裴卿！我在！孤在！你撑住！太医！太医死哪去了——！”

　　裴行俭灰黑色的脸上，那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痕迹更深了一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李承乾，眼神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储君，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看到了那个他为之征战天南地北、又让他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帝国。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微弱却字字敲打在李承乾和所有围拢过来的将领心头：

　　“这…这下…臣…臣总算…”

　　他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都带出乌黑的血沫，

　　“…不欠…李家…什么了…”

　　话音未落，那只被李承乾紧紧握住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无力地垂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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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行俭眼中的最后一点神采，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他靠在太子臂弯里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只有胸膛上那柄幽蓝的匕首柄，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裴卿——！！！”

　　李承乾发出一声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哀嚎，紧紧抱住裴行俭尚有余温却已了无生息的身体，巨大的悲痛瞬间将他吞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裴行俭灰败的脸颊上。

　　“少主——！”

　　钱老蔫、孙铁柱等一众老兵噗通跪倒一片，以头抢地，发出野兽般的悲鸣，铁打的汉子们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辕门前，瞬间被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恸所笼罩。

　　“裴兄！”

　　薛仁贵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晃了晃，铜铃般的巨眼瞬间布满血丝，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岩浆，死死盯住被亲兵拖拽过来的、目睹了全过程的张世贵和王浚！

　　那眼神中的狂暴杀意，几乎要将两人撕成碎片！

　　“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崔家的狗！害死了裴主事！”

　　薛仁贵的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他猛地拔出巨刀，刀锋直指瘫软如泥的张世贵和王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喷溅着怒火和血腥，

　　“老子要活剐了你们！用你们的狗头，祭奠裴兄在天之灵！”

　　就在这时，被薛仁贵惊天咆哮惊动的随行首席太医，背着沉重的药箱，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同样面色惨白的助手。

　　老太医一眼看到太子怀中裴行俭的脸色和胸口的匕首，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想去探脉，却又不敢。

　　“殿下…这…这是…见血封喉的‘黑鸠’之毒！”

　　老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

　　“匕首入心…毒已攻心…神仙难救…神仙难救啊！”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老泪纵横。

　　“废物！一群废物！救他！给孤救他！”

　　李承乾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状若疯狂地朝着太医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

　　“孤命令你救他！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老太医只是伏地痛哭，不停地磕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薛仁贵的巨刀依旧指着张世贵和王浚，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钱老蔫等老兵的哭声撕扯着黎明。

　　丰州大营的辕门前，初升的朝阳将一片刺目的血红泼洒在冰冷的大地上，也泼洒在那位为守护储君、守护大唐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将军身上。

　　将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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