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群臣激辩，古法难容新论

　　“病在胆囊。”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凤仪宫这片死寂的池塘，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是孙太医那如同滚油泼入冷水般的怒吼。

　　“一派胡言！”

　　他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转过身，面向纱幔，声音里充满了被冒犯的屈辱和身为“国手”的傲慢。

　　“陛下！此女子妖言惑众，意图扰乱宫闱！《黄帝内经》有云，‘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胆，是清净之腑，主决断，与人的勇怯相关，何来‘炎’症一说？臣行医五十载，遍阅古今医典，从未听闻‘胆囊’会生‘炎’！这根本就是闻所未闻的邪说！”

　　他的声音洪亮而激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黄帝内经》的书页里抠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身后的那群太医，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

　　“孙太医所言极是！此乃无稽之谈！”

　　“她连脉都未诊，仅凭一个怪异的筒子，就敢妄下定论，简直是对医道的亵渎！”

　　“陛下，此女来历不明，行事乖张，前有剖尸之骇举，今有惑言之妖行，必是巫蛊之术，请求陛下立刻将她拿下，明正典刑，以正视听！”

　　群情激奋，指责声、附和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朝着林若微铺天盖地地压来。这凤仪宫，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密闭的药罐，而他们，都是罐里被煎熬的药材，而她，就是那味最毒、最不该出现的药。

　　林若微站在风暴的中心，却像一块被冰封的礁石，任凭浪涛如何拍打，她自岿然不动。她的心，没有些许波澜。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了孙太医身上。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那片喧嚣的混乱。

　　“孙太医，你行医五十载，是前辈，是大家。但《黄帝内经》所言，是论其‘常’。而民女所见，是察其‘变’。”

　　“常与变？”孙太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巧言令色！医者，当遵循古法，岂容你胡编乱造！”

　　“古法，是前人智慧的结晶，但不是禁锢后人的枷锁。”林若微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逻辑力量，“天地万物，皆在变化。人，亦是如此。古人未曾见过之病，难道今日就不会发生吗？古人未曾用过之方，难道今日就不能开创吗？”

　　她向前一步，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孙太医，你敢说，你穷尽一生，便已洞悉了人体的所有奥秘？你敢说，那本《黄帝内经》，便已是医道的终点？”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孙太医的心上。他被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他不敢。没有任何一个医者，敢狂妄到说自己洞悉了一切。

　　林若微没有再逼他，而是转向纱幔，声音恢复了恭敬：“陛下，民女知道，‘炎’症一词，闻所未闻。民女可以换一种说法。”

　　“《内经》有云，‘诸痛痒疮，皆属于心’。又说，‘热胜则肿’。娘娘此刻的胆囊，并非生了什么怪物，而是里面生了‘热毒’，这热毒聚而不散，灼烧胆腑，故而疼痛。这热毒熏蒸，上扰心神，故而昏迷。民女所说的‘炎’，便是此‘热毒’炽盛之意。”

　　她巧妙地将现代的“炎症”概念，翻译成了古人能够理解的“热毒”理论。这番话，既坚持了自己的诊断，又没有完全否定古法，让那些原本准备全力攻击她的太医们，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的切入点。

　　但孙太医毕竟是老江湖，他立刻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即便如此，你又是如何得知这‘热毒’聚于胆腑的？仅凭你那个怪筒？那与巫蛊何异！”

　　他再次将问题引回了“巫蛊”这个死穴上。这顶帽子，太大了，谁也担不起。

　　“这不是巫蛊，是‘闻诊’。”林若微举起手中的听诊器，“此物，名为‘听诊器’，乃民女家传秘宝，能将人身体内的声音放大，让医者能‘听’到脏腑的动静。民女刚刚，便是听到了娘娘腹中有水液流动不畅之声，又有砂石摩擦之音，此皆为胆腑热毒、结砂之象。”

　　“一派胡言！人体之内，岂会有声音？”

　　“有的。”林若微打断他，“心跳是声，呼吸是声，肠鸣亦是声。只是这些声音太过细微，常人无法听闻罢了。就像我们听不见蚂蚁走路，听不见草木生长，但它们，确实存在。”

　　她的比喻，通俗易懂，却又蕴含着深刻的道理，让殿内一些不是医官的太监宫女，都陷入了沉思。

　　孙太医眼看在医理上辩不过她，便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他猛地一甩袖子，跪倒在地，身后的太医们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陛下！臣等愚钝，听不懂这等玄之又玄的邪说！但臣等知道，皇后娘娘凤体金贵，绝不容此女用这等来路不明的妖器试验！臣等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娘娘便是心疾，只需用臣等的‘安神汤’静养即可！若陛下执意要用此女，臣等……臣等只好撞死在这凤仪宫前，以全臣节！”

　　这是以死相逼。

　　整个大殿的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他们这是在用整个太医院，来要挟皇帝。

　　纱幔后，久久没有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林若微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皇帝是选择相信这群根深蒂固的“国手”，还是选择相信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妖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虚弱、却带着些许好奇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

　　“你……说的那个……‘砂石摩擦之音’……是何感觉？”

　　是皇帝的声音。他没有理会太医们的以死相逼，反而抓住了林若微诊断中最具体、最不可思议的一个细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若微身上。

　　林若微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用最形象的方式描述道：“回陛下，就像……就像把一把细沙和几颗小石子，装在一个皮囊里，然后轻轻摇晃。那声音，很轻，很脆，带着一种……阻滞感。”

　　她的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连孙太医都闭上了嘴，因为他无法反驳这种感觉。他没听过，但他无法证明这种感觉不存在。

　　许久，纱幔后，终于传来了皇帝那带着决断的、疲惫的声音。

　　“孙太医，你们都起来吧。”

　　“朕……想让她，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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