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府主试才 武略倾觞

　　谢珩在拓跋府邸住下不过两日，这日傍晚，他正在客院中静坐，神游太虚，感应着忘川与本方天地的微妙联系，忽然听得前院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轻微的碰撞声，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由远及近。

　　未几，院门被推开，一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下颌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他并未着全副戎装，只穿了一件赭色窄袖常服，外罩半旧皮裘，腰束嵌有青铜兽头的革带，但行走间龙行虎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顾盼之间自有威仪，正是此间主人，敕封安北将军的拓跋烈。他身后跟着略显忐忑又带着几分期待的拓跋明珠。

　　“父亲，这位便是女儿提起的谢珩谢郎君。”明珠连忙介绍。

　　谢珩早已起身，从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衣袍，依着南朝士族的礼仪，拱手长揖：“晚生谢珩，见过拓跋将军。冒昧叨扰，还望将军海涵。”

　　拓跋烈并未立刻回应，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谢珩，目光在他那身兼具南北风韵的服饰、沉静的气度以及看似并不特别强健却异常挺拔的身姿上停留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如同擂鼓：“不必多礼。明珠顽劣，前日惊马，多亏郎君出手，老夫在此谢过。”他话语虽客气，但那审视的目光却未曾稍减。“听闻郎君乃陈郡谢氏子弟，不远千里北上我平城，是为求取神兵，投身军旅，建功立业？”

　　“将军明鉴，正是如此。”谢珩坦然应对，“晚生家族式微，唯余几分祖传资财与一颗报国之心。闻听北朝雄主在位，锐意进取，正是男儿用命之时，故而北上，欲效仿先贤，凭手中兵刃，搏一个封侯之位。”

　　“哦？有志气！”拓跋烈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但更多的仍是考较之意，“我鲜卑儿郎，最重勇力。谢郎君既是谢氏子弟，想必文武兼修。老夫是个粗人，不惯那些虚礼，今日初见，手痒难耐，不知郎君可愿与老夫切磋几招，活动活动筋骨？”他指了指院中那片开阔地，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豪迈。这正是鲜卑贵族结交、试探的常见方式。

　　谢珩心知此关必过，也不推辞，微微一笑，从容道：“将军有命，敢不从尔？只是晚生技艺粗浅，还望将军手下留情。”

　　“哈哈，好说！”拓跋烈大笑一声，显得十分痛快。他随手将皮裘解下扔给身后的侍从，露出精壮的身躯，走到院中空地，摆开一个起手式，气息瞬间变得沉凝如山岳，又似即将扑食的猛虎。

　　谢珩亦缓步走入场中，并未摆出任何花哨的架势，只是随意一站，气息内敛，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拓跋烈目光一凝，他久经战阵，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年轻人绝不简单。

　　“小心了！”拓跋烈一声低喝，率先发动。他步法迅猛，如同猎豹突袭，右拳直捣黄龙，带着一股恶风，直取谢珩中宫。这一拳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沙场搏杀的狠辣与千锤百炼的力量，若被击中，寻常壮汉只怕也要筋断骨折。

　　谢珩不闪不避，直到拳风及体，方才微微侧身，左手如同穿花拂柳般向上轻轻一引，指尖似触非触地搭在拓跋烈的手腕处，一股柔韧的力道瞬间将其刚猛的拳劲带偏了方向。拓跋烈只觉自己势在必得的一拳仿佛打在了空处，力道被引向一旁，心中一惊，但反应极快，左腿如同钢鞭般顺势横扫，攻向谢珩下盘。

　　谢珩足尖轻点，身形如柳絮般向后飘退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这记扫腿，同时右手并指如剑，疾点拓跋烈因出腿而露出的肋下空门。拓跋烈急忙沉肩缩肘，以手臂格挡。指臂相交，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拓跋烈只觉手臂一阵酸麻，心中骇然，对方指尖蕴含的力道竟如此凝练！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间便过了十余招。拓跋烈的攻势如同狂风暴雨，拳、掌、腿、肘并用，招式大开大合，充满了力量感与实战性，每一击都直奔要害，是典型的军中搏杀术。而谢珩的身法却如同鬼魅，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出手更是简洁高效，或指、或掌、或擒拿，总能精准地击中拓跋烈力道转换的节点或攻势中的薄弱之处，将其刚猛无俦的攻势化解于无形。

　　拓跋烈越打越是心惊，他自诩勇力，在军中亦是罕逢敌手，此刻却感觉自己仿佛在对着一个无形的漩涡发力，所有的力量都被对方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引导、消弭。对方的力量似乎并不比自己强，但那运用力量的技巧和对战机的把握，却远超他的理解。他暴喝一声，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双拳如同流星般连环轰出，拳影重重，将谢珩周身要害尽数笼罩。

　　谢珩见此，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不再一味闪避，身形微沉，双手在胸前划出一道圆融的弧线，如同怀抱太极，竟主动迎向了那漫天拳影。只听一阵密集如雨打芭蕉般的交击声，拓跋烈那狂暴的拳劲仿佛泥牛入海，尽数被谢珩那看似缓慢柔和的划弧动作吸纳、分解。最后，谢珩双手一合，轻轻向前一送。

　　拓跋烈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力道涌来，脚下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胸中气血一阵翻涌。他站定之后，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大笑：“好！好身手！谢郎君果然深藏不露！老夫服了！”他走上前，重重拍了拍谢珩的肩膀，眼中充满了激赏。一旁的拓跋明珠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仿佛与有荣焉。

　　“将军承让了，晚生不过是取巧而已。”谢珩谦逊道。

　　“诶，胜便是胜，败便是败，我鲜卑男儿，不兴你们南人那套虚的。”拓跋烈摆手，拉着谢珩走到一旁的石凳坐下，侍从早已奉上酪浆（一种乳制饮品）。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谢珩：“谢郎君有此身手，又有报国之志，实乃良才。不过，沙场之上，个人勇武虽重要，却非决定胜负之关键。老夫冒昧，想再请教郎君一二军略之事。”

　　“将军请讲，晚生必知无不言。”谢珩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拓跋烈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深邃，问道：“如今我大魏，西有凉州残余及诸羌胡不时扰边，北有蠕蠕（也就是柔然，历史上花木兰的故事描写的便是北朝和柔然的战事）为心腹大患，南与刘宋隔河对峙。若陛下欲先定一方，郎君以为，当从何处着手？又该如何用兵？”

　　这是一个涉及北魏国家战略的核心问题。谢珩略一思索，便从容答道：“晚生浅见，三方相较，北疆蠕蠕，方为肘腋之患。其来去如风，抄掠边境，动摇根基，且无城郭可依，难以毕其功于一役。刘宋虽强，然据江淮之险，水师犀利，短期内难以速胜，且南朝内部门阀倾轧，北伐之心未必坚决，多以守成为主。西陲之地，虽有小乱，然皆疥癣之疾，只需遣一良将，恩威并施，可渐次平定。”

　　他顿了顿，见拓跋烈听得专注，继续道：“故，晚生以为，当以北疆为先。然征伐蠕蠕，非举国之力不可。需以精骑为主，辅以轻车弩兵，深究其水草规律，广派斥候，断其耳目。可效仿汉武帝旧事，不拘一路，分兵数道，大胆迂回，寻其王庭主力，力求决战。更可遣使联络西域及漠北其他部落，许以利益，共击蠕蠕，使其四面受敌。此战，非为一时之胜，乃求十年乃至数十年之北疆安宁。待北疆稍定，则可稳固西陲，再图南下。”

　　拓跋烈听得目光连闪，谢珩的分析不仅切中要害，提出的策略更是兼具宏观视野与具体战术，尤其是“分兵数道，大胆迂回”与“联络诸部，共击其主”的思路，极为契合对付柔然这种游牧民族的特点，甚至比朝中一些宿将的看法更为透彻大胆。

　　他又接连问了几个具体的战术问题，如如何应对骑兵冲击、如何保障大军在草原的补给、如何攻守兼备等，谢珩皆能引经据典（自然是模糊化处理），结合地形、天时、兵力等因素，给出精辟的见解，有些想法甚至让拓跋烈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番问答下来，拓跋烈抚掌长叹，眼中已满是激赏与叹服：“妙！甚妙！谢郎君不仅武艺高强，于军略一道，竟有如此造诣！观郎君谈吐见识，颇有昔日淝水之战中，贵祖谢玄谢幼度之风采啊！（谢玄便是滕王阁序里提到的芝兰玉树这个典故的主人公，东晋名将，可惜英年早逝，后面会有他的故事）不，或许犹有过之！真乃将帅之才！”

　　谢珩连忙躬身：“将军过誉了！晚辈岂敢与先祖相比？不过是平日多读了几卷兵书，胡乱揣摩，纸上谈兵罢了。实战经验，远不及将军万一。”

　　“哈哈，不必过谦！”拓跋烈心情大悦，越看谢珩越是顺眼，“郎君既有大才，又于小女有恩，更与我拓跋家有此缘分。今日定要痛饮一番！来人，设宴！”

　　是夜，安北将军府正堂灯火通明。宴会并未完全遵循汉家礼仪，更带有浓厚的鲜卑特色。厅堂中央燃着熊熊的篝火，驱散了北地的寒意。众人并非席地而坐，而是围着低矮的长案，坐在厚厚的毡毯之上。

　　宴席的菜肴也极具北地风情：大块的烤羊腿滋滋冒油，香气四溢；整只的炖煮黄羊盛在巨大的铜盆里；各种乳酪、奶饼琳琅满目；还有来自草原的野韭、沙葱等时蔬。酒则是浓烈的马奶酒和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

　　拓跋烈兴致极高，亲自为谢珩割肉斟酒，用的是鲜卑人招待贵客最尊崇的“浑羊殁忽”之礼，即由主人亲手分割最好的肉献给客人。席间，不仅有府中圈养的胡姬跳着节奏明快、充满力量的拓跋舞，更有拓跋烈麾下的亲兵在厅中角力、比试箭术助兴，呼喝之声与歌舞乐声交织，气氛热烈而粗犷。

　　拓跋烈频频向谢珩举杯，谈论兵法、天下大势，甚至询问一些南朝的风土人情。谢珩皆能巧妙应对，言辞得体，既不卑不亢，又充分尊重主人的文化与热情。他那份沉稳的气度与渊博的学识，在篝火的映照下，更显得卓尔不群。

　　拓跋明珠坐在父亲下首，看着与父亲谈笑风生、被府中众人敬重的谢珩，眼中异彩连连，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

　　这一场盛宴，直至月上中天方休。拓跋烈已是微醺，拉着谢珩的手，语气真诚地说道：“谢郎君，你且安心在府中住下！兵刃之事，胡匠那边老夫会亲自督促，定让你满意！他日若欲从军，老夫的安北军大营，随时为你敞开！我大魏，正需要你这等英才！”

　　“多谢将军厚爱！”谢珩拱手谢道。他知道，自己在这北魏平城，算是初步站稳了脚跟。而获取兵刃之事，也因此番“武略倾觞”，变得顺理成章，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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