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渭水垂纶 星映忘川

　　时光于忘川，便如那河中之水，看似凝滞，实则在不经意间已悄然流转。这一日，桃源居内，幽砚帮着谢珩将一批新整理出的宋代山水画论归档后，望着窗外永恒不变的朦胧景致，忽然托着腮，轻轻叹了口气。

　　“使君，您说……我们每日在这忘川，处理公务，接待名士，偶尔有些雅集聚会，日子固然安宁，但……会不会有时也觉得，有些……嗯……单调了些？”她眨着大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少女闲愁。毕竟，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充满活力与好奇的年轻仙吏，日复一日的相似节奏，难免会生出些许渴望变化的心思。

　　谢珩正提笔蘸墨，准备批注一份霍去病关于更新金戈馆训练器械的申请，闻言笔尖微顿，抬眸看向她，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哦？这才安稳几日，便觉得无聊了？”他放下笔，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悠远，“幽砚，忘川汇聚的是千古星辉，沉淀的是无尽岁月。此间之‘趣’，往往藏于名士交锋的灵光一闪，隐于日常琐碎的细微之处，需静心方能体味。况且，对你我而言，未来的时光……还长得很。”

　　幽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两人皆是心神一动，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九泉之井的方向。

　　只见那平日里只是氤氲流转的光晕，此刻竟发生了显着的变化。井口光华并非帝王降临时的煌煌龙气，亦非文士才子的清光文华，而是一种极为内敛、却深不可测的玄黄光泽，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如同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古玉，温润而厚重，旋转间，隐隐有星斗移位、江河奔流的虚影闪烁，带着一种定鼎天下、经纬乾坤的古老气息。

　　“有客至。”谢珩站起身，神色间少了几分平日的从容，多了些许郑重，“此象……非同一般。”

　　幽砚也感受到那股迥异于往常的磅礴气息，立刻将方才那点无聊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忙跟上谢珩的脚步。

　　二人迅速来到九泉之井旁。令人意外的是，井边竟已站着一人。那是一位身着素雅星纹道袍的少女，看起来年纪与幽砚相仿，容颜清丽，眼神却灵动狡黠，仿佛蕴藏着漫天星辰的秘密。她手中捧着一卷光华流转的星图，正仰头望着井口异象，口中念念有词。

　　“许负先生？”谢珩略显讶异。这位以相术名动天下的奇女子，自降临忘川后，大多时间都深居简出，近乎化身“宅女”，沉浸在她的星象推演之中，连三餐都时常依赖饕餮居的外送业务（这还是苏轼某次抱怨“许先生点的素斋要求忒多”时，谢珩才偶然得知），谢珩已许久未曾见她主动现身了。

　　许负闻声回头，见到谢珩与幽砚，也不惊讶，只是用那清脆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说道：“谢使君，幽砚小友。我夜观星象，见紫微垣旁有客星大放光明，其势沉凝，主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将至。看来，便是应在此处了。”她指了指那玄黄光晕，语气笃定。

　　连许负都称之为“了不得的人物”，谢珩心中好奇更甚，与幽砚一同凝神望向井口。

　　光华渐敛，一道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一位老叟，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麻衣，头发胡须皆白，随意披散，显得有些潦草。他面容古朴，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握着的一根看似普通的青竹钓竿，以及那双眼睛——虽历经沧桑，却不见浑浊，反而清澈深邃如同古井，目光平静而悠远，仿佛能洞穿时空，看尽世间兴衰。他站在那里，气息与周遭灵韵浑然一体，若不细察，几乎会误以为他只是一位寻常的渔翁。

　　但谢珩的目光落在那根钓竿上时，瞳孔便是微微一缩。钓竿虽简，其上却隐隐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仿佛曾垂钓过龙气，定鼎过江山。

　　“幽砚，”谢珩低声对身边有些发愣的小仙吏道，“上前录名。这位乃是商周之际的名士，曾辅佐明主，吊民伐罪，奠定八百年周室基业。”

　　幽砚闻言，心头一震，商周之际？辅佐明主？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敢怠慢，连忙收敛心神，双手捧起风华录，上前几步，对着那老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晚辈幽砚，忘川仙吏，奉使君之命，为您录名。还请前辈赐教。”

　　老叟目光温和地落在幽砚身上，又扫过她手中的风华录，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如同微风拂过湖面。他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以指代笔，在那灵光流转的录册上，留下了两个古朴苍劲、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字——姜尚。

　　笔落，风华录上光华大作，一股浩瀚如海、沉凝如山的磅礴气运轰然融入忘川本源，连远处的忘川河水都似乎微微荡漾了一下。

　　谢珩与许负这才上前。谢珩执礼甚恭：“在下谢珩，忝为忘川使君。恭迎太公驾临忘川。”许负也敛衽一礼，灵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探究与敬意：“晚辈许负，见过姜太公。太公星辉映世，晚辈仰慕已久。”

　　姜子牙（姜尚）目光扫过二人，在许负身上略一停留，微微颔首：“不想此地竟有精通星象之后辈，难得。”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种历经世事沧桑后的通透与淡然。他随即看向谢珩，直接道明来意：“老夫姜尚，蒙使君接引，于此异域重生。别无他求，只愿使君能予一临水之居，容老夫垂纶度日，足矣。”他扬了扬手中的青竹钓竿，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笑意，“奔波劳碌一生，如今，只剩此一好矣。”

　　谢珩心中了然，这位助周武王伐纣、封神列榜、奠定齐国的传奇人物，于功成名就、看尽风云之后，最终向往的，竟是如此简单的生活。他立刻应道：“太公放心，忘川河畔清幽之处甚多，定为您寻一处合意所在。”

　　姜子牙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看身旁一脸崇拜与好奇的幽砚，以及眼神灵动的许负，呵呵一笑：“此地甚好，清静，亦有生气。比那劳什子的封神台，自在多了。”言语间，竟是对那场浩大劫难、无上荣光，浑不在意。

　　幽砚听着，心中对这看似平凡的老叟更是敬佩。她想起方才自己还觉得忘川无聊，此刻见到这位曾搅动天下风云、如今却只求一竿一水的传奇人物，顿觉自己的那点心思实在浅薄。这忘川之地，果然每一位名士，都是一部值得细细品读的浩瀚史书。

　　谢珩亲自为姜子牙引路，沿着忘川河岸，寻了一处水流平缓、岸芷汀兰的僻静所在。那里已有几间空置的茅舍，稍加整理便可入住。姜子牙对地点极为满意，当即就在河岸边找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将钓竿轻轻一甩，鱼线划破空气，悄无声息地没入清澈的河水中，整个人瞬间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禅定状态，仿佛与这忘川的山水融为了一体。

　　许负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低声道：“太公垂纶，意岂在鱼？分明是在钓这一方天地的清静无为。”她似乎从姜子牙身上感悟到了什么，抱着星图，也陷入了沉思。

　　谢珩看着姜子牙安然垂钓的背影，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知道，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老者，其智慧与见识，无疑是忘川又一笔无可估量的财富。他的到来，或许不会像其他名士那般时常引发热闹的争论或雅集，但其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为忘川增添了无可比拟的厚重与定力。

　　安置好姜子牙，谢珩与幽砚、许负悄然离开。回去的路上，幽砚忍不住问道：“使君，姜太公他……真的就只想钓鱼吗？”

　　谢珩望着忘川朦胧的远方，悠然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太公之心，已非我等所能轻易揣度。垂纶渭水，待时而行，是其前半生；功成身退，渔樵问答，是其后半生。如今在这忘川，或许，他只是想做一个纯粹的钓叟罢了。这，便是返璞归真。”

　　幽砚若有所思。她回头望去，只见那河湾处，青石上，葛衣老叟持竿静坐的身影，在忘川永恒的暮色与波光中，构成了一幅亘古不变的画面。那画面，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场精彩对决、任何一出华丽乐舞，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与宁静。

　　她忽然觉得，使君说得对，忘川的“趣”，真的需要静心，才能从这看似平淡的日常中，品出那跨越千古的、无尽的韵味来。而今日姜太公的降临，无疑为这韵味，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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