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告别四季青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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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吧,有时候就像四季青市场的早市,人头攒动,吆喝声震天。你推着板车往里挤,以为抢的是金疙瘩,结果卸货一看,可能是堆压箱底的碎布头。在青藤茶楼的那场“大戏”,现在想起来,跟演电影似的。雪茄烟?那甜腻腻的腥气,直冲脑门。尚总手里的翡翠扳指,在铁观音的雾气里泛着绿光。杜学明那小子,哆哆嗦嗦点着借条,火光一闪,映着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晃亮了记忆中小姨胳膊上那些吓人的针孔——那会儿,我整个心像是被铁锹铲了一下,又疼又麻。钱进了兜,心里没踏实,反而像揣了块烧红的碳。君斌后脖子还缠着带血的纱布,汗珠子混着血水沿着衣领往下爬。他手里的甩棍,一下下轻轻敲着红木椅子腿,那“哒、哒”的声音,敲的不是木头,是屋里人绷紧的神经。
“咚”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个湖南帮的老爷子,穿着金闪闪的唐装,拄根蛇头拐杖,动静不小。
“尚总啊,”那声音就像拿砂纸蹭生锈的铁器,“现在的小年轻,火气真大啊?”他往主位一坐,蛇头杖“当啷”撞上紫砂壶,桌上那吐水的小茶宠都吓得“滋溜”喷歪了。杜学明慌得像个刚进场的雏儿,起身倒茶,一杯热茶又扣在刚烧完的借条灰上,氤氲开一片新的污迹。我手摸到裤兜里的弹簧刀,电工胶布缠的刀柄还沾着昨天卤味摊的油腥。
这时君斌“噗嗤”乐了,甩棍在手里耍得跟风火轮似的,抓起个九堡带来的苹果,“嘎嘣”就是一口脆响,那嚼苹果的声音在当时死寂的屋里跟炸雷差不多。“老爷子,尝尝苹果?九堡的,甜!”他话音未落,湖南帮大哥腰上的对讲机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瓢泼大雨哗啦就砸了下来,茶室的雕花窗子给风撞得吱哇乱叫。
就在窗外雨雾弥漫,屋里光影晃动那一刻,我终于把尚总的脸看真切了——他耳朵后面那道疤!三年前四季青那场混战,不就是这道疤的主人,顶着火场的热浪把昏迷的档口小妹扛出来的吗?那点被买卖压得几乎忘了的江湖气,好像被这雨水冲醒了点。蛇头杖忽然朝我一指:“后生仔,唐艳芳那笔债……” 我知道他想问啥,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一半。
“钱清了!”我截住他的话头,看了眼地上还带着茶渍和水汽的灰烬,“多谢阿叔给面儿,我们闪人了!”这关,总算过了。顶着漫天大雨钻出茶楼,君斌捏着杜学明“赔”的新缅玉烟嘴把玩,钱要回来了,但这一趟,要不是尚总帮忙,真谈不上“干净”的赢。
我和君斌踩着那辆快散架的三轮车,一头扎进四季青市场后巷。街边服装店的卷帘门“哐当哐当”往下砸,那声响,就是宣布小商贩们一天的厮杀结束的信号弹。我们的仓库?窝在四季青边上那个老小区里。
“总算能松口气了。”我把装着“救命钱”的帆布包扔在桌上。几根大头针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扎眼,提醒我生意的本质:细碎、易伤人。君斌靠着堆满货的架子点烟,破打火机“咔哒咔哒”好几下才冒火苗,正好照出他颧骨上的淤青。
我抽出两捆崭新的“毛爷爷”,那油墨味儿混着仓库里堆积的布料味,加上潮气,醺得人有点头晕。“拿着!”我越过一堆没卖出去的牛仔裤、卫衣把钱递过去。塑料捆钞纸“嘣”一声脆响,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响。君斌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火星子在昏暗里划出一道橘红的弧线。“嘿,把我当雇来的‘打手’了?”他扯着嘴角想笑,又疼得“嘶”了一声,“给两千块买两瓶云南白药得了!”说着用脚尖把墙角的破医药箱勾过来,棉签蘸着碘伏就往脸上招呼,棕黄色的药水就顺着他脖子往下流。
我没理他,绕过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衣服裤子,硬把钱塞进他那条沾满机油的工装裤兜里。“毕业了,回台州老家吧,和阿秀,踏踏实实过小日子,别在外头漂着打打杀杀了。”我捶他肩膀,手碰着他硬邦邦的肌肉,跟打在浸透了水的老棉花包上似的。
他擦药瓶的手停住了。窗外“轰隆”一声火车经过,震得仓库顶棚扑簌簌往下掉灰,墙角那接触不良的破灯管也开始忽闪忽闪,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我爹昨天又来电话了,”他拧紧瓶盖,手指头都捏白了,“说一毕业,就押我回去把婚结了。”
我抬头看看墙上那本2006年的大红挂历,上面用红笔重重圈着的展销会日期,像一个醒目的目标靶。君斌忽然把钱甩回来,差点砸我脸上。
“你这是干啥!”我喊起来。
“你不是老嚷嚷我是‘台州首富’吗?这趟我赚够两千块的‘出场费’治伤,够意思了!剩下的你留着翻本吧,”他又点上那支刚才掐灭的烟,青烟在灯光的光束里转悠,像条游龙,“等哪天你发了大财,请我喝茅台才是正经!”
天色越来越沉,我俩蹲在仓库门口分一盘早就凉透了的炒粉。君斌说,阿秀最近在学苏绣,绣的凤凰老像被拔了毛的野鸡。我笑得一口辣椒呛喉咙里,咳得眼泪都飚出来了。远处四季青市场的霓虹灯“啪嗒啪嗒”次第亮了起来,“外贸原单”、“韩版精品”……五颜六色的,像是浮在黑夜水面上的泡泡,看着绚烂,一碰就破。
“这一毕业啊……”我看着马路上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的集装箱货车,它们的尾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红尾巴。君斌忽然哼起《海阔天空》,他那跑到浙江湾的粤语,混着钱塘江上传来的汽笛声,都融在这带着点春寒的晚风里了。
他的影子被路边的灯拉得老长老长,歪斜地映在仓库那块褪色的“SUdU服装”招牌上。影子的边缘忽然晃了一下——哦,是值夜班的工人骑着他装满货的三轮车从边上碾过,车头那盏颤巍巍的灯光,倒真像给我们探路似的。
我攥着手机,电话里小姨的笑声像是生锈的琴弦被硬生生拨了一下:“咳,当年我在深圳倒腾电子表那会儿,被联防队撵着跑了三条大街……”她话没说完,突然咳得惊天动地,感觉要把肺管子都咳进话筒里似的。
推开小姨家的门,那是她父母离世后,留给她的一套老房子。铁门“吱呀”声让人听着像垂死挣扎的呻吟。屋里的情形,简直像是时间胶囊把我带回了九十年代:落满灰尘的玻璃茶几上堆着小山似的药瓶;电视柜里那台老古董牡丹牌彩电,显像管估计早就报废了。小姨蜷在沙发角落里,那件真丝睡袍都褪了色,领口滑下来,露出的锁骨像两把生了锈的镰刀。那味道,烟味儿、霉味儿,混着不知名的药味儿,呛得人眼发酸。
“窗帘……”我刚张嘴就被烟雾顶得直咳嗽。小姨弹烟灰的手腕细得像麻杆儿,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烟灰缸都满了,里头横七竖八躺满了带口红印子的烟屁股。“别开!”她猛地尖叫起来,下一秒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下去:“外头光太亮,刺得眼疼,睡不着觉……”
我摸黑往窗边走,“哐当”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痰盂,那暗绿色的液体立马在地板革上蜿蜒流淌。推开窗户的刹那,阳光“刷”地涌进来,像撒了一把滚烫的金沙子,瞬间把飘在空中的那些棉絮照得清清楚楚——是从破了洞的沙发里逃出来的海绵填充物。带着楼下卤大肠香料的春风也趁机闯了进来,吹得墙上那本挂历哗哗响。
小姨抬手挡光的样子,像个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什么。她手腕上那个镯子,已经不是原来的翡翠了,浑浊的绿色在阳光底下看着有点刺眼。我把那个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悄悄压在药瓶下面,她那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
“那个宋哥啊……”小姨冷不丁又开口了,声音像铁勺刮着铝锅底,“他在四季青那儿,新盘了五个档口呢。”她摸索着又点燃一支烟,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了她眼角的沟壑,深得像是刻上去的。“别学我,小汪。”烟灰落下来,正好掉在真丝睡袍上,“嗞”一声烫出个小焦洞。
那一刻我知道,这些钱扔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毒品那玩意,就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走出那栋楼,巷子口音像店的劣质音响正放着周杰伦的《千里之外》。我数着信封里省下的三十张“毛爷爷”,崭新的纸边儿像小刀子割手指头。杭海路上梧桐树的新叶子绿油油的,骑自行车送面料的小工后座上,鼓鼓囊囊的牛仔布在风里飘,像个扬帆起航的小船。
仓库门口,我正蹲着吃东西,美芬找来了。她枣红色的毛衣上别着个闪亮的新胸针,挺显眼。
“美芬,”我吸溜着凉粉条子,“货清得差不多了,眼瞅着要毕业了,这仓库转交给宋哥,我这大学期间的‘小倒爷’生涯也该画句号了。琢磨着找个正经活儿干干,银行之类吧,去金融圈子里泡几年,兴许能开开眼界。” 当个金融白领,听上去挺体面,大概也能离这些让人糟心的“江湖”远点。
傍晚天色擦黑,我兜了个圈子又晃悠到小姨家楼下。三楼那窗户又被厚厚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黑黢黢的缝隙里,好像能看见烟头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红光。巷子尾那家麻将馆飘出来的洗牌声哗啦啦响,跟电视里踢世界杯预选赛的嘈杂声混在一块儿。我把兜里剩下的三千块钱掏出来,捻开一半,塞进了单元楼门口小姨订奶的铁皮小箱子里;另一半揣回自己兜里,算是留着这几天的饭辙。
庆春路天桥上,“淘宝网”三个蓝字的大广告牌闪得人眼花。桥底下卖盗版碟片的小贩还在扯着嗓子吆喝《头文字d》。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举着奶茶嘻嘻哈哈地从我旁边跑过。不知道碟片哥现在怎么样了,在里面有没有被人欺负。
2006年的春末,杭城空气里混着点桐油味儿。我那个压满了货的仓库终于清光了大部分的库存,像条搁浅的老船,窝在四季青市场旁边老小区的阴影里。傍晚六点,手机在铁皮柜上“嗡嗡”地震,这是老妈今天第三通电话。
“跟汪佳那姑娘处得还成不?暑假能领回家来不?”老妈的余杭口音穿透力极强。我看着玻璃窗倒影里自己那沾了线头的衬衫领子,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好着呢,正琢磨着啥时候两家见个面……”
“嘎吱——”仓库那破铁门响了一声,汪佳背着个米色的帆布包站在门口,头发丝里还沾着点裁缝车间带来的碎布屑。美芬溜到后面小隔间里,装模作样地锁上门盘点库存去了。空荡荡的仓库里,头顶上那台老吊扇“呼呼”地转,把她头发上的栀子花洗发水香味搅得像打旋的风。
“晚上……又住这儿啊?”她摘下实习生那个蓝底塑料工牌,月亮的清光正好漫过她锁骨那位置——一枚钉在样衣上的珠针还没拆下来,尖儿亮晶晶的。我下意识挺直腰板,幸好昨晚用肥皂把那件发黄的衣服狠狠搓过两遍,现在的领子,勉强能算得上“及格”。
春天的杭州,风都是软的,梧桐树毛絮飘飘洒洒,粘在她眼睫毛上,像撒了小星星。我们抱在一块,她工装兜里那半截碳素笔“啪嗒”掉地上了,滚进地板缝隙的灰堆里。没人顾得上去捡。仓库里只剩下老式座钟滴答滴答的走表声,和我们俩缠在一块儿的呼吸声。
这天美芬下班特别早,她说要去四季青走走,看看有没有档口要小妹的。
那天晚上和汪佳聊了很多。天蒙蒙亮,第一缕光线穿透铁栅栏照进来,她别工牌的细碎声音唤醒了我。
“才八点……”我嘟囔着想拽她衣角,手碰到那身裁缝车间统一发的料子,凉飕飕的像沾了露水。
追出门,巷子口煎饼摊飘来的热气带着香气扑面而来。头发花白的阿婆正用竹刮板利索地在铁板上摊开面糊,“滋啦”一声,油煎的焦香混着被早班三轮车扬起来的尘土,成了清晨的底色。汪佳站在乌龙庙公交站牌底下,薄薄的晨雾把她的身影晕染开,像个写意水墨画,胸前那块蓝底工牌在朝阳里反着光。
“加个蛋!”我掏出兜里那皱巴巴的五块钱。老板麻利地敲开蛋壳,油锅里鼓起金黄的泡。我把那烫手的煎饼塞到她手里时,梧桐树的影子刚好掠过她鼻尖上那几颗浅浅的小雀斑。公交车“呼哧”一声喷着白汽进站了,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我飞快地凑过去,亲了下她沾着甜面酱的嘴角。
等车的老大爷操着地道的杭州话笑骂了句:“小年轻,火气大!”卖报纸亭的老板娘探出大半个身子瞅着热闹。四季青那边,“哗啦啦”的卷闸门此起彼伏地升起,黑黢黢的大塑料袋拖着样衣“刺啦刺啦”地被拖进一个个商铺。
车子尾巴的灯光渐渐在马路尽头缩成一个小点,我趿拉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往回走。路过那家“大金服装店”的玻璃橱窗,瞥见里面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裤腿,没忍住乐了——仓库这点货一清完,这日子就算重新翻篇儿了!到时候该去延安路挑件像样点的poLo衫,收拾利索点,再拎上几样拿得出手的礼,上汪佳家拜个码头去。
走到楼下,就听见仓库那边美芬正扯着嗓子清点货号。仓库二楼那扇铁窗户框出一小片蓝天,几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窗外晾衣绳上飘荡的五颜六色的碎布条,画面安静得不像话。
货架子彻底腾空后的第七天傍晚,天花板又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漏雨。就在这单调的滴水声里,宋哥的电话来了。我蹲在墙上那张褪色了的“大吉大利”年画底下接电话,蜘蛛在墙角修补着被我崩破的网。
“老弟啊,三天之内清干净走人!”宋哥那带着宁波腔的口吻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拔出来的铁钉,“这地儿,老早该改成棋牌室了!”
他话说得挺直白,这房子去年就不是小姨的了,她今年跟我签那合同不能算数。宋哥能让我们待到这会儿,已经是“仁义”到头了。我瞅着满地狼藉里汪佳忘拿的一根黑色皮筋头绳,那根缠着点细细金线的头绳,此刻松松垮垮地套在一个断了腿、脸都摔扁了的塑料模特的手腕子上,样子可怜兮兮又有点讽刺。
小姨的电话,永远是那个冷冰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美芬窝在一堆打包好的纸箱中间埋头整理,她新烫的玉米须卷发,沾满了纸箱里飘出来的棉絮。
“呃……”她突然抬起头,手腕上那个藏银镯子“当”一声磕在硬纸箱沿儿上,“你说……咱俩一块儿去瑶瑶姐那仓库当搬运工咋样?她那好像缺人?”她这话音还没落地呢,窗户外头传来三轮车铃铛“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把她这点还没成形的小算盘打得稀碎。
晚上约了汪佳在吴山夜市碰头。糖炒栗子的铁锅“唰啦唰啦”响,白色的糖气直往上冲。她穿了件新买的淡紫色毛衣,看着挺温柔。当我说到“宋哥要清场,咱可能得去给人打工扛大包了”的时候,旁边摊主扯着嗓子喊“藕粉藕粉”的声音正好漫过我们之间那张塑料凳子。
“哦。”她就回了一个字,手里的小勺子搅拌着碗里那几个白白胖胖的酒酿圆子,桂花蜜旋出一股浓香。对面商铺霓虹灯管子“啪”一声亮了,青紫色的光打在她半张脸上,显得有点冷。我盯着她胸前工牌上烫金的“版师助理”四个字,忽然想起库房里那台怎么捣鼓都踩不直缝线的破三线锁边机。
搬家那天,空气沉甸甸的,像吸饱了水的海绵。那辆五菱塞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里面是我们那点最后的家当——二十捆还没挂出去的吊牌、三箱准备贴的领标,角落里还塞着汪佳那个忘了拿走的马克杯。隔壁仓库的老陈叼着红双喜过来了,手腕上那串盘得油亮的檀木珠子,在挨个验我们的货架、点我们卖剩下的那点底货时,一下下磕在木头架上,“梆梆”作响。
“五千八。”老陈吐着烟圈儿,在记账本上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我盯着他那条新皮带扣上别着的崭新的诺基亚N73,银灰色的外壳光可鉴人,里头映着我的脸,支离破碎。美芬一下子跳起来:“陈哥,这不能吧?这批货当初进价就……”
“行,就这价。”我没让她说完,截住了话头。那铁质货架拆下来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像老家那张用了十几年、一翻身就响的老木床。当最后一捆染了点污渍的布被扔上车厢时,帆布堆底下露出来的东西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是汪佳画版样用的那半截人体模特!塑料做的假胸脯上,还留着用碳笔画上去的改版线条,像几条歪歪扭扭的心事。
我数了3000给美芬,她推脱的时候,指甲缝里沾着的粉笔灰蹭到了我的手背上。巷子口传来收废品老头敲梆子的声音,穿堂风“呼”地卷起满地的价签纸,“39元特惠”、“清仓狂甩”的红底黑字,被雨水泡过又被太阳晒过,颜色淡得厉害,咋看咋像谁家不要了的褪色请帖。
“咔哒……咔哒……咔哒……”钥匙在那旧黄铜锁孔里转了三下才拔出来,每一声都像卡在我嗓子眼儿。君斌坐在面包车驾驶座上,不耐烦地按了声喇叭。我最后回望了一眼仓库二楼,夕阳的余晖刚好从那个小小的铁窗户里射进来,金红色的光斑正好落在汪佳平时画版样、剪布片的那张裁样台上。光线里,细小的灰尘上下飞舞,飘飘荡荡的,竟然有点像去年我们张罗开业那天,撒了一地的、廉价的金粉纸屑。
门“哐当”一声彻底关上。仓库里的创业故事、青春的懵懂、亲情的拉扯、市场的残酷法则,以及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都被这道锈迹斑斑的铁门,永远地隔在了身后那个喧嚣又沉默的四季青市场边上。
回头来看四季青这段仓库岁月,算是给我人生上了好几堂大课:
现金为王,信用是命:什么雪茄、扳指、蛇头杖,都是外强中干的门面。撕开表象,讨债这事儿说到底就是个实力加技巧的博弈,更是信用关系的集中爆发点。搞掂账目那瞬间的释然感,比后来卖衣服赚几百万都实在。那笔“救命钱”让我刻骨铭心:生意场上,现金流崩了,再大的场面也白搭。而“面子”,有时候真能当钱使,尤其在这个讲究“圈子”的行业里。
君斌那小子只拿了两千块钱,这不是讲义气那么简单,这背后是台州人骨子里对乡情和友谊的深刻认同。钱是试金石,它量得出情谊的深浅,也照得见合伙关系的根基牢不牢。真正的伙伴,是要一起下油锅、也敢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这种关系,万金难换。相比之下,现在搞个公司动辄搞复杂的股权激励条款,不如当年君斌那一推里的信任直白。
四季青市场当年的热闹非凡,就像所有传统的“大集”经济。宋哥的催逼、老陈的压价,都不是单纯人心不古,是整个行业的形态在巨变边缘无声地开裂。我们的仓库清仓,在淘宝网蓝光亮起、收废品的梆子声和集装箱货车鸣笛交织的背景音里,显得特别渺小又格外真实。个体的沉浮,常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更大的潮流漩涡中。你以为是自己“创业失败”了?也可能只是时代这艘大船轻轻一摆头,把小舢板晃进了漩涡里。
给小姨塞钱,明知是丢进了无底洞,但江湖义气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我这点钱不算啥,但也让我看清了:做生意跟对待朋友有时候是拧巴的。明知道是泥潭,也得往下跳一跳,这是人性本能;但跳下去之后怎么爬上来、不被拖死,那是需要理性和智慧的硬功夫。后来我学了金融,很大程度上是被小姨这种“无底洞”逼出了对“风险分散”和“理性决断”的强烈渴望。
守着四季青这个庞然大物的小区破仓库,靠着市场外溢的那点人流和信息差做点小生意,就觉得自己“创了业”?后来仓库门一锁我才明白,这叫“靠天吃饭”、“搭便车”。离开这个大生态位,自己独立去找饭吃的能力差得远呢。创业也好,做生意也罢,核心是要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能持续运转的闭环。光守着个仓库,那不叫闭环,那只是个位置,随时可能被端走。
汪佳那块“版师助理”的工牌,跟我后来一心想扎进金融圈的心气儿,其实是年轻人最真实的状态:想抓住更好的机会,向往更体面或者说更有确定性的生活。我们那段在仓库里的朦胧情感,青涩又现实,最终被搬迁的现实利落地切割开来。不能说谁对谁错,年轻人嘛,路还长,选择也还多。但这经历让我想通一点:感情也好,事业也罢,不能总飘在云端。想往上走,得有真本事,更要明白自己当下站在什么位置,能迈出多实的步子。脚踩不到地面,再美好的念头也容易散成窗框里的浮尘。
四季青仓库的铁门合上了,但它留给我的这笔人生“财富”,远比当时清出来的那点现金更有用,一直支撑着我走后面的路。人年轻时经历的波折,都是日后“盘活”人生的本钱。市场风云变,人生潮起落落,那些仓库里的汗味儿、讨债路上的惊险、岁月中的无力感,还有青春里那点抓不住的温度,都是构成我这块人生“地基”最硬的石头——虽然硌脚,但走得稳当。这江湖,我且走着瞧!
所以你说我这经历是啥?就是一个愣头青,用几年时间在杭州四季青这一亩三分地上,实打实交了笔不菲的学费。从社会这所大学拿的毕业证,含金量绝对超过我那纸文凭。那些仓库里的尘土味儿、茶楼里的血腥气、三轮车链条的嘎吱声,都成了后来日子里最提神醒脑的香料。这学费,值了。
这经历,土是土了点,野是野了点,但比后来在办公室里看的那些高大上的商业案例都真实百倍。它教会我的“实操经济学”——尤其是关于风险定价、人情抵押和时代转向时那点仓促与疼痛——后来在很多正式场合,居然成了我心底最稳的那根锚。生活有时候比小说还狂野,而在这个国家搞点事情,无论大小,最终比的还是谁能在认清规则的同时,守得住自己那点底线,然后在现实这个磨盘里,学会“顺势”、“应时”。
我那四季青仓库的铁皮大门咣当落下那一刻,感觉一个年轻气盛的学生时代被关在了里面;而我开着那辆破车往前莽撞驶去的身影,恰好投射在“淘宝网”巨大的蓝色光幕上。抬头看天,低头看路,别光顾着看账。我那时候啊,账也没算清,路也稀里糊涂,天好像还变了色。但有一点刻骨铭心:江湖不是打打杀杀,人情世故就是硬通货;草根创业,命比纸薄,得学会在裤腰带上绑紧那么点本钱和清醒;当潮水转向,管你啥批发档口还是大买卖,跟不上趟的,就只能被冲上沙滩晾成鱼干。
你说我最后是不是衣锦还乡,成了大老板?真没有。就像那件准备去汪佳家穿的、结果也忘了买的“像样”poLo衫,人呐,很多时候就是揣着点没实现的体面,带着仓库里的樟脑味儿和钱塘江边的风尘气,一头扎进下一条路,摸爬滚打。
四季青仓库的铁门锁上了,可我这本“野蛮生长的破账本”,还在不停地往上写。写着写着就懂了:生意失败不要紧,心里那点“明白”不能丢;江湖路远,兄弟散了不可怕,做人做事的那个“道”,得在自己骨头里长结实了才行。至于未来?管他淘宝还是啥宝,这“草根老油条”的人生经验,到了哪个码头,都得靠它活下去。这趟四季青“毕业旅行”,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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