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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干干净净的一个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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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那是个闷得能拧出水来的下午,在乔司三角村那个两千平的仓库里,空气里混着南希刚喷的杀虫剂味儿和布料放久了那股子特有的霉味。我正猫在货架阴影里想着商品分类。突然,“哗啦”一声,卷帘门被拉开了,一股穿堂风“呼”地灌进来,把盖货的防尘布都掀了个角。那感觉,就像有人猛地撕开了时间的封条,2003年夏天那股子燥热、生猛的气息,劈头盖脸地砸了我一身。

  门口光带里站着个人影,逆着光,看不清脸,但那沙哑的烟嗓一响,我就知道是谁了——“碟片哥”。这外号可有年头了,当年在大学城夜市,他可是靠卖盗版碟片和一身横膘闯出名号的狠角色。他穿着条洗得发白的迷彩裤,裤腿上还沾着干泥巴,脚上的帆布鞋破了个洞,露出个苍白的大脚趾头。嘿,监狱这地方真能改造人,当年一脚能踹翻烧烤摊的膘肉没了,人瘦了一圈,显得那颧骨更高了,跟磨快的刀片似的。

  “汪老板?上回来我可没看到你啊。”他咧嘴一笑,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头玻璃瓶叮当乱响,“牢里学的本事,自酿酒,拿橘子皮跟人换的方子。”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进旁边堆成小山的针织衫里。那指甲缝里的黑泥,跟他2006年捅人那晚,一模一样。他拿牙咬开瓶盖,“啵”的一声,一股子熟悉的、冲鼻的辛辣味儿瞬间在仓库里炸开——操!这不就是当年夜市地摊上那种散装烧酒的味道吗?一点没变!

  “乔司这破地方,”他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颗生锈的螺丝钉,“比监狱放风场还他妈潮。”

  我摸出手机,屏幕蓝幽幽的光映着他后脖颈子。那儿多了个新刺青,是个关公像,昏暗光线下,那关公的眼睛红彤彤的,比当年纹身店门口贴的劣质贴纸可鲜活多了,也瘆人多了。

  “听说你又要折腾服装了?”他突然一脚踹翻旁边一个空纸箱,动静挺大,惊得货架深处扑棱棱一阵乱响,不知道是那只狸花猫还是啥。“跟瑶瑶姐搭伙?那娘们儿现在可了不得,浑身镶金带玉的,走路都带风。”

  防尘布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正好把他那张脸切割得明暗分明。我随手抓起件冲锋衣甩过去:“换上,工作服。”

  他接住衣服,手指头捻着领口那个“SUdU”的刺绣Logo,动作突然就定住了,抬头看我,眼神有点复杂:“这牌子?老汪,这牌子不是你去银行上班那年,就黄摊子了吗?”

  仓库深处传来叉车“哐当哐当”的动静,夹杂着南希的骂声和林夕那丫头没心没肺的笑。我拧开第二瓶酒,瓶盖在水泥地上蹦跶了几下:“黄了?是歇了。可你知道不?当年你帮我从四季青市场抢回来的那批尾货,吊牌价三折收的,现在同样的货,挂淘宝上,能翻十倍卖出去!时代不一样了兄弟。”

  “叮!”俩酒瓶子碰在一起,声音脆生生的,把货架顶上趴着的一只蜘蛛都惊着了,顺着破蛛网就往下掉,正好落碟片哥肩膀上。他手指头一弹,把那小虫子弹飞了,那动作,那神态,跟2003年他拍盗版碟包装盒上苍蝇时,分毫不差!

  “让我管仓库?”他站起来,带倒了一整排衣架,t恤“哗啦”一下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我俩隔着漫天飞舞的吊牌,那些印着“原价899”的红色价签,在昏暗的光线里飘啊飘,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当年夜市收摊时,撒了满地的盗版光碟。

  “老汪,你就不怕我卷了你这堆宝贝疙瘩跑路?”他似笑非笑地问。

  “跑路?”我乐了,“知道监狱里怎么码货吗?”

  他愣了一下,突然一把扯开衬衫扣子,露出胸口——那儿纹着个条形码!在仓库阴雨天特有的光线里,泛着青幽幽的光。“图书室三十万册书,老子编的索引,比淘宝上那些分类还他妈细!你信不信?”

  那天喝到暮色四合,我俩直接醉倒在衣服堆成的小山包上。碟片哥拿着空酒瓶底儿,在水泥地上划拉:“A区放当季爆款,b区堆滞销品,按颜色分,别搞混了,c区……”他划拉出来的仓库规划图,歪歪扭扭,却莫名地跟我脑子里2003年我们在夜市路灯下画的摊位布局图,一点点重叠起来。

  “汪哥!”南希举着手电筒风风火火冲进来,光束扫过碟片哥后脖颈那个睁眼关公刺青时,她明显噎了一下,话都卡嗓子眼了。

  碟片哥翻了个身,醉眼朦胧,嘟囔着:“小南希?还认得你云飞哥哥不?”

  南希和林夕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带着点兴奋又有点忐忑:“欢迎云飞哥哥回来!我们把SUdU又做起来了!不过现在只做电商,零售加批发。乔司这边的库存尾货项目,可就靠你了!帮我们消化库存,盘活资金!”

  话音刚落,窗外“咔嚓”一个惊雷劈下来,瞬间把仓库照得雪亮。那一刹那的光里,我看见碟片哥蜷缩在羽绒服堆里的样子,像个婴儿,又像个重回母体的囚徒。

  后半夜雨小了,碟片哥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货架间晃悠。我起来撒尿,看见他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给每排货架贴手写标签:“A1-09夏雪纺”、“b3-08冬棉服”。那字儿写得,横平竖直,遒劲有力,跟刀刻斧凿似的,比当年他在盗版碟封套上写的“高清未删减”可工整太多了。

  “这叫‘监狱体’,”他叼着根利群烟,烟雾缭绕,“牢里帮管教抄文件练的,字写不好要挨收拾。”我随手翻开他扔在旧办公桌上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服装面料的特点、优缺点、洗涤方法……这家伙,是真上心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俩瘫坐在一堆牛仔裤上,累得跟孙子似的。碟片哥拿着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烘烤着受潮卷边的吊牌。哼着哼着,调子就出来了,是《无间道》里那句“谁能改变人生的长度……”火苗舔舐着塑料吊牌上“原价399”的字样,一股子焦臭味弥漫开来。火光映着他眼睛,里头一闪而过的狠劲儿,跟2003年他攥着板砖要跟人拼命时一模一样。

  “这回,”他咬着后槽牙说,“老子一定要赚它一个亿!”

  我摸出那把早就锈迹斑斑的仓库钥匙,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嘎巴”作响,那声音,跟当年他徒手捏碎一张卖不出去的盗版光盘时,一模一样。

  碟片哥仰脖子灌下瓶底最后一口酒,胳膊一抡,“哐当”一声,空酒瓶精准地飞进十米开外的垃圾桶里,摔得粉碎。那玻璃碎裂的脆响,像惊雷一样,把仓库角落里沉睡的旧时光全给炸醒了。恍惚间,我看见2003年的两个毛头小子在防尘布投下的光影里重叠、奔跑——一个怀里抱着一大摞文化衫,跑得跟被狗撵似的;一个举着张盗版碟,扯着嗓子吆喝“最新大片!枪版高清!”他们的脚步咚咚作响,震落了四季青批发市场凌晨的星辰。

  乔司三角村这2000平的档口刚支棱起来没几天,碟片哥也正式归队了。江湖传闻,广州那边库存尾货服装的货源跟大海似的,量大管饱。我一琢磨,这机会不能错过,得亲自去趟南边看看。买了张火车票,一路咣当咣当南下广东,先到陆丰,再辗转到了碣石。下了车,空气里那股子咸腥的海风味儿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药剂味儿就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来接我的“湖南人”说,进货的地方离车站不远。

  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个看着挺普通的院子。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口金牙,说话时闪闪发光,让我想起碟片哥当年倒腾的镀金打火机。他掀开油腻腻的塑料帘布,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混合着漂白粉的味道,猛地冲出来,呛得我直咳嗽。抬眼一看,好家伙!三十米开外的水泥场院里,七八个妇人佝偻着背,手里端着高压水枪,“滋滋”地冲刷着堆积如山的旧衣服!猩红色的污水顺着排水沟蜿蜒流淌,在正午毒辣的太阳底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

  “放心啦老板,这是我们的标准消毒车间,”老板踩灭烟头,牛皮鞋底正好碾过一件印着日文医院标识的病号服,“臭氧杀菌,紫外线照射,卫生绝对达标!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

  那“湖南人”蹲下身,熟练地翻检着地上的“货物”,他后颈上狰狞的纹身随着动作起伏。我眼尖,瞥见一件米色风衣的内衬上,绣着“中村俊辅”的片假名签名——这玩意儿,十有八九是从日本二手店流出来的捐赠衣物!当高压水枪扫过一件小孩毛衣时,藏在纤维里的虱子卵被冲出来,像撒了一地的黑芝麻,溅在旁边晾衣绳那发霉的木桩上。

  “吊牌?都在库房啦,保证齐全!”老板引着我们穿过晾晒区。成排的所谓“韩版卫衣”在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里飘荡,领口残留的粉底渍被漂白水泡得晕染开来,像一幅幅肮脏的地图。这场景让我猛地想起瑶瑶姐,她在四季青档口验货时,总爱举着个紫光灯,嘴里念叨:“做服装这行,得讲点良心。”

  库房的大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子霉味混合着劣质香精的甜腻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顶一跟头。三个看着顶多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熟练地操作着热转印机,把烫金的“GI”、“LV” logo,“啪”地一下压到一件件起球的旧毛衣上!地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吊牌,有的印着首尔某百货公司的标签,有的干脆就是空白的淘宝合格证,等着他们往上盖日期章。

  “现在流行轻奢风嘛,”老板踢开脚边一个挡路的仿鳄鱼皮包包,“这些‘原单尾货’,发到北方市场,抢手得很!”他说话时,金牙一闪一闪。

  “湖南人”突然一把拽住我胳膊,压低了声音:“兄弟,要多少?量大拼柜走,价格更靓!”他掌心里的老茧又厚又硬,硌得我生疼,那是常年扛大包留下的印记。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得装着港商派头,推脱道:“先拿点样板回去给老大过过目啦。”

  天擦黑的时候,整个村子像活过来一样。改装的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在狭窄的巷弄里钻来钻去,车斗里塞满了鼓胀的蛇皮袋,感觉随时要爆开。我蹲在路边一家士多店门口啃菠萝包,听老板娘用潮汕话抱怨:“这些北佬天天来拉货,搞得我们自来水都一股漂白粉味!”

  路灯“唰”地亮起,旁边一栋自建房的卷帘门“哗啦”升了起来。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工人推着叉车出来,货板上堆着印有“爱心捐赠”字样的纸箱!我假装系鞋带凑近瞄了一眼,心都凉了半截——箱体上原本的日文地址被黑色马克笔粗暴地涂改覆盖,上面新盖的“某某市慈善总会”的红色印章,油墨还没干透呢!

  回到那个小旅馆,已经是深夜。我第一件事就是摸洗手台底下——银行卡还在。但墙外窗户上,多了一小截燃尽的烟头。我攥着手机里偷拍的那些照片,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其中一张照片里,一件翻新过的童装毛衣领口处,那半枚暗红色的污渍,在闪光灯下像朵枯萎的樱花,看得人心里发毛。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月眉池附近撞见了更魔幻的一幕:一辆五十米长的集装箱货车正在装货,搬运工们把印着“外贸尾单”的纸箱,跟一些贴着“剧毒”、“腐蚀性”标志的化工原料桶,就那么混着装进同一个集装箱里!一个穿着海关制服的人叼着烟在旁边踱步,车队老板笑嘻嘻地凑上去,顺手塞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那个消毒车间,白炽灯管嗡嗡作响,让人心烦意乱。我在一堆等待“翻新”的羽绒服里,鬼使神差地摸出一件鹅黄色的童装。手指抚过上面可爱的卡通贴布时,突然在内衬摸到一块缝着的布标,上面是日文——“山田幼稚园,2010年卒业纪念”。漂白水的味道瞬间变得无比刺鼻,直冲脑门,这味道太熟悉了!当年冬瓜在大学城夜市卖“外贸尾货”毛衣,结果被愤怒的农民工举着起球变形的衣服堵在摊前索赔时,空气里弥漫的就是这股绝望又愤怒的味道。

  “后生仔,要不要试试这个剃毛机?”老板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递上一支烟,过滤嘴上还沾着羽绒碎屑。他的牛皮鞋尖,正若无其事地碾着一件护士服的前襟,上面绣着的“佐藤病院”字样,在漂白剂的侵蚀下已经模糊不清。

  我接过那台机器,刚试着在一件旧毛衣上操作,刀片刮过残留的纤维,突然“噼啪”迸出几点火星!旁边一个叫阿珍的小姑娘,看着顶多十五岁,戴着三层口罩,还是被扬起的粉尘呛得直咳嗽。她过来示范,那双手,指缝里嵌满了靛蓝色,像是长在了皮肤里——这是常年处理牛仔裤,做打磨、做旧留下的职业病,洗都洗不掉。

  “轻点压啦,不然毛衣会刮出洞的。”她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

  我掀开一件厚呢子大衣的垫肩,一大片霉斑组成的诡异图案赫然在目,像个无声嘲笑的鬼脸。阿珍突然一把抢过去,拿起除味剂“呲呲”猛喷。浓烈的茉莉香精味瞬间弥漫开来,这味道猛地激活了我的记忆:大学城夜市昏黄的灯光下,冬瓜抱着刚处理好的“外贸尾货”羽绒服,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捡了金元宝似的。

  突然,仓库后门一阵骚动!三个戴着红袖章的人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浸泡着旧毛衣的大塑料盆,消毒液溅了他们一身,也弄湿了胸前的执法记录仪。老板脸上的金牙在强光手电下忽明忽暗,他动作极其自然地往为首那人口袋里塞了点东西,那熟练劲儿,跟他平时给衣服缝备用扣子没啥两样。

  “误会误会!都是正规的慈善捐赠物资啦!”老板一边陪着笑,一边用脚踢了踢旁边印着红十字的纸箱。箱子上的日文封条在刚才的拉扯中只剩半截“千叶県”还依稀可辨。那几个穿制服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没再多说,转身就走了。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我看到那袋被塞进去的“备用扣”,在阳光下分明是牛皮纸信封的土黄色。

  傍晚,我在晾晒场看到了三十件一模一样的“韩版”风衣在咸湿的海风里飘荡,每件衣服的狐狸毛领都像炸了毛的猫一样,朝着不同的方向支棱着!一个叫老王的染坊师傅,正蹲在地上调配一种颜色诡异的药水。他脚边的化工桶上,贴着醒目的“剧毒”骷髅标志!他用搅拌棍挑起粘稠的药水,那液体在夕阳下流淌着,竟然泛出玛瑙般的光泽!

  “独家秘方啦,”老王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化学药剂腐蚀得发黄的牙,“喷上这个,毛领子立马蓬松!北方那些大老板,就喜欢这种骚气冲天的效果!”

  消毒车间巨大的排风扇不知为啥停了,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漂白粉、霉味和香精的怪味浓得化不开,简直让人窒息。我在一堆刚“处理”好的衣服里随手翻着,指尖触到一件米色风衣的内衬时,一种粘腻的触感让我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翻开领口一看,一块暗红色的污渍在漂白剂的反复侵蚀下,呈现出诡异的珊瑚状纹路,像是干涸的血迹和顽固的霉斑交织成的死亡图腾。

  “老板好眼光!”店主幽灵般出现在我身后,金牙在紫外线消毒灯下泛着青紫色的光晕,“这可是现在最流行的意大利古着风!‘战损做旧款’,小姑娘们抢着要!”

  我吓得往后一退,撞翻了整排挂着的衣架!成堆的“韩版卫衣”像雪崩一样塌下来。埋在衣服堆最底下的一件童装毛衣,突然发出“嘀嘀嘀”急促的电子蜂鸣声!领口处,一个缝着的微型追踪器正闪烁着刺眼的红光——这他妈是日本儿童防走失用的芯片!现在却像个幽灵信标,漂洋过海到了这里!

  “后生仔莫慌啦!”店主脸色一变,抬脚就狠狠踩了下去,“咔嚓”一声,芯片碎了。牛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海关的老朋友早就帮我们处理过信号源啦,小问题!”

  仓库后门猛地被海风吹开,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工人正合力将一个印着“慈善物资”的集装箱,快速推进旁边一个冒着黑烟的小门里。就在铁门开启的瞬间,我瞥见里面熊熊燃烧的烈焰!成堆的衣服在火舌中翻卷,一张未燃尽的“h&m”吊牌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像极了一张哭泣的人脸……

  回到那家霓虹灯招牌把“住宿”俩字映得血红的旅馆,我心有余悸。第一件事就是摸洗手台底下——银行卡还在。但抬头看镜子时,一个黑影在镜中一闪而过!昨天载我来的那个摩托仔,正倚在门框上,头盔的镜片反射着我惊慌失措的脸。

  “后生仔,要搭顺风车吗?”他声音闷闷的,“去火车站,三十蚊,比大巴快得多。”

  我心里警铃大作!跳上摩托后座,他油门一拧到底,摩托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开出没多久,我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三辆没挂牌照的越野车远远跟了上来!摩托仔显然也发现了,他猛地一拐,冲下路基,在防风林带里开始蛇形穿梭!树枝“噼里啪啦”抽打在我们身上、脸上,火辣辣地疼。远处传来急促的警笛声(也可能是追兵伪装的),摩托仔扯着嗓子吼:“抱紧!这些扑街要抢北佬客的货单!”

  风声呼啸中,我无意间瞥见他后颈——那里赫然纹着一个睁眼关公!跟碟片哥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关公手里那把青龙偃月刀,在他这里,变成了一把……枪?!

  当摩托车从田埂另一头猛地窜上大路,锈迹斑斑的火车站站牌出现在眼前时,我感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甩给他五十元,我头也不回地冲进候车室,慌乱中还撞翻了保洁员的污水桶。绿皮火车“况且况且”地摇晃着穿越南岭漫长的隧道时,我才敢从背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一台在加工厂顺来的剃毛机,还有一颗在混乱中捡到的、染着暗红色污渍的纽扣。剃毛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碣石制造”几个刻字,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

  我死死攥着那颗染血的纽扣,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中,我眼前浮现出大学城夜市那个收摊的雨夜。碟片哥一脚踹翻了自己的三轮车,泥水溅了他一身。他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那双眼睛里混杂着狠戾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对我说:“老汪,等老子攒够钱,一定带你做正经生意!做大生意!”

  火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葱郁逐渐变得硬朗。攥着那颗染血的纽扣和冰冷的剃毛机,碣石那股消毒水混合着海腥的怪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碟片哥的誓言,摩托仔后颈那个神枪手关公,还有瑶瑶姐在四季青档口举着紫光灯时说的“要讲良心”……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打架。

  在中国做生意,尤其是起步阶段,很多时候是在“灰色地带”里摸爬滚打。这我太有体会了。2003年夜市摆摊,卖的是文化衫,进的货不少也是“外贸尾单”,谁知道那尾单是真是假?碟片哥的盗版碟,那更是游走在法律边缘。那时候,活下去是第一位的,规矩?有时候真顾不了那么多。就像碣石那些翻新货,你说它完全没市场吗?有,而且很大。北方很多县城的集市,老百姓就认这个便宜。但这生意,它经不起细看,更经不起良心的拷问。那条“正经生意”和“歪门邪道”之间的线,有时候就跟乔司仓库地上画的区位线一样,看着清楚,一脚踩歪就过去了。

  碟片哥从牢里出来,能踏踏实实管仓库,用他那套“监狱管理学”把货理得井井有条,这说明啥?人都是会变的,环境逼着你变。监狱磨掉了他身上的暴戾,给了他生存的技能。这跟做生意一样,起起落落,栽了跟头,能爬起来,还能把跟头里学到的本事用上,这就是本事。他现在比谁都珍惜这份“正经事”,因为他知道另一条路通向哪里。

  再说碣石。那地方就是个巨大的产业链,上下游都有人靠着它吃饭。从“湖南人”这样的掮客,到消毒车间的女工阿珍,再到染坊的老王,甚至那个神秘的摩托仔。你说他们不知道这生意有问题吗?未必。但生活所迫,或者巨大的利益诱惑,让人选择了闭上眼睛。那个金牙老板,跟穿制服的人“缝备用扣子”的动作那么熟练,说明什么?说明这“灰色”甚至“黑色”的生意,能长期存在,背后必然有某种“默契”或者说“生态平衡”。野蛮生长,这大概就是最野蛮、也最原始的一种形态。它效率可能很高(看看那庞大的出货量),成本极低(旧衣服几乎零成本),但代价呢?是诚信的缺失,是环境的污染,是对人基本健康的漠视(想想阿珍那永远洗不掉的靛蓝手指和吸入的粉尘)。这种模式,注定无法长久,就像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

  瑶瑶姐当年的话,现在品起来更有味道。“做服装要讲良心”。这良心是什么?是对消费者的责任,是对合作伙伴的信誉,也是对自己事业的敬畏。

  SUdU重新起步,做电商,虽然竞争激烈,但至少我们卖的是正规渠道的货,明码标价,质量有把控。碟片哥管仓库,一丝不苟,他比谁都清楚,这货来之不易,也承载着大家重新开始的希望。这跟碣石那种“一锤子买卖”、“捞一把就跑”的心态,有本质区别。

  江湖水深,永远有你不知道的暗流。做生意也一样,你以为看清了棋盘,其实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保持敬畏,保持警惕,但该闯的时候,也得有碟片哥当年踹翻烧烤摊那股子狠劲。

  回到乔司仓库,看着碟片哥在货架间忙碌的背影,听着叉车的轰鸣和南希、林夕的拌嘴,我心里踏实了不少。这条路,虽然还是磕磕绊绊,电商竞争惨烈,库存压力山大,但至少,我们走在阳光下。那颗从碣石带回来的染血纽扣,我把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它是个警钟,提醒我那条模糊的线在哪里,提醒我“正经生意”这四个字的分量。

  碟片哥说要“赚它一个亿”,我信。但这次,我们要赚的,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亿。企业最终能走多远,不在于你起步时有多“野”,而在于你能不能从“野蛮”走向“文明”,建立起真正的规则和价值观。我们的SUdU,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方向,没错。这江湖,终究是讲规矩、讲诚信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我们啊,都是草根,都走过夜路,趟过浑水,身上都带着洗不掉的江湖气和泥泞印儿。钱,谁不想挣?暴富,谁没偷偷想过?但有些坑,真是不能跳,那是烂泥潭,陷进去就再也洗不干净了。老老实实经营,规规矩矩赚钱,哪怕是像碟片哥这样,把仓库管成“监狱”一样标准,或者像我们这样,在电商红海里慢慢熬着积累——这他妈的才叫本事!这本事,晚上睡着踏实!不怕半夜鬼敲门!真正的“生意”之道,不就该是心里能亮起一盏灯,照着你的规矩走吗?这盏灯,就是做人的底线!它能让你在黑夜里,还能看清自己该走的路。

  走过了,摔过了,脏过了,还得想着把自己洗干净。前路还长,跟碟片哥说的,这回,就好好干它一把!赚不赚一个亿另说,得睡得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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