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三次握手

　　那个赌约，像一针最猛烈的强心剂，直接扎进了方俊的神经中枢。

　　从第二天起，整个康复科的人都发现，方英雄彻底“疯魔”了。

　　如果说之前的他是在跟自己“结仇”，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在跟自己“玩命”。他把那张写着康复计划的纸，用图钉死死地按在床头的墙上，又用红笔，在三个月后的那个日期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血红的圆圈。

　　92天。

　　这是他的倒计时。

　　每一天的训练量，他都自己加码加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清晨六点，当整个医院还沉浸在睡梦中时，他已经一个人，摇着轮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间冰冷的训练室里。夜晚十点，当护工小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催他回去休息时，他往往还在单杠上，咬着牙，做最后十个引体向上。

　　手臂上新生的肌肉，把病号服撑得鼓鼓囊囊。掌心里的老茧，磨掉了一层又一层，新长出来的，比砂纸还要粗糙。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陈主任找他谈过几次话，警告他欲速则不达，过度的训练很可能会导致肌肉永久性拉伤，得不偿失。

　　可方俊只是笑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陈主任，您放心，我以前是侦察兵，懂这个。我有分寸。”

　　他所谓的分寸，就是每天晚上，把自己折磨到连饭都吃不下。

　　杨岚嘴上不说，却把他的加餐，从一天两次，变成了三次。骨头汤、鱼汤、高蛋白的营养糊……她变着法子地给他补充能量，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后勤部长，默默地为他这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弹药”。

　　她也成了训练室里最忠实的“观众”。她不再像个“产品经理”一样指手画脚，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专着，一看就是一下午。

　　但方俊知道，她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自己。那目光，像一束温柔而坚定的追光，无论他在哪个器械上挥汗如雨，都始终笼罩着他。那目光，是压力，也是动力，更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一个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方俊那原本毫无知觉的左腿，已经可以勉强地、在不受力的情况下，做出轻微的抬起动作了。虽然幅度不大，抬起的瞬间，整条腿都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但那切切实实是来自他大脑皮层的自主指令！

　　这个消息，让整个康复科都为之振奋！陈主任甚至把他的病例，当成了一个典型的疑难案例，上报给了军区医疗专家组。

　　而更让方俊欣喜的，是他的右腿，那条曾经粉碎性骨折、被打入钢板的腿，也开始出现了微弱的知觉。

　　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

　　这天下午，方俊正在进行一项难度极高的上肢力量训练——负重仰卧推举。

　　护工小张和另一位康复师一左一右地护着，杨岚则站在一旁，手里捏着秒表。

　　“……四十八……四十九……”

　　方俊躺在卧推凳上，汗水已经浸透了身下的垫子，从额角、鼻尖、下巴，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渍。他双眼充血，牙关紧咬，腮帮子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夸张地坟起。每一次将那沉重的杠杆推离胸口，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腔里发出的，是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五十！好！”

　　杨岚按下了秒表，小张他们立刻上前，合力将杠铃从他手中接了过去，稳稳地放在了架子上。

　　卸下了重担的方俊，像一条被抽掉了骨头的死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凳子上。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酸、胀、麻，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感觉怎么样？”杨岚走过来，递上一条早就准备好的、浸过温水的毛巾。

　　方俊没有力气去接，只能示意她帮自己擦擦脸。

　　杨岚便俯下身，用毛巾仔仔细细地帮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专注，和……一种不自觉流露出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一股淡淡的、像兰花一样的馨香，混杂着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好闻的花露水味，轻轻地飘进了方俊的鼻息里。

　　他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水。”他哑着嗓子说，试图用喝水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局促。

　　“给。”杨岚拧开旁边的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方俊强撑着，用手肘支起上半身。他伸出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去接水壶。

　　或许是脱力得太厉害，他的手指刚刚碰到冰凉的壶身，手腕便猛地一软，那沉甸甸的水壶眼看就要拿不稳，从他手中滑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从下方，稳稳地托住了他即将失控的手。

　　是杨岚。

　　她下意识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轻轻地贴在了他那因为布满老茧而显得粗糙无比的手背上。那感觉，就像一股和煦的暖流，顺着他冰凉的手背，瞬间流遍了全身。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按下了慢放键。

　　训练室里，器械的碰撞声，其他病人的谈笑声，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远去。

　　方俊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与他手背相贴的那一抹……惊心动魄的温润。

　　这是他们的……第三次握手。

　　第一次，是在东南沿海前线那座炮兵营里，那时他还是一个新兵蛋子。

　　第二次，是在军区大院二号楼。方俊的手臂被开水烫伤时，杨岚温柔地拉着他的手臂，为他涂抹烫伤药膏，那是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慰藉。

　　而这一次，是在挥汗如雨的训练室里。

　　真真切切的，掌心与手背的相贴。

　　不再是隔着生死的距离，也不再是隔着意识的鸿沟。

　　这一次的触碰，清晰，有力，滚烫。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那颗刚刚还在因为极限运动而疯狂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停跳了半秒，然后，以一种更加擂鼓般狂野的节奏，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没有抽回手。

　　反而，像是着了魔一般，在他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那只原本已经脱力的手，竟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

　　他反手，一把握住了那只托着他的，小小的、柔软的手。

　　他的手，滚烫、粗糙、有力。掌心里，全是新旧交错的老茧和伤痕。

　　她的手，温润、细腻、柔软。像是上好的暖玉，带着一丝微凉。

　　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撞击在一起，瞬间，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足以让两人同时心旌摇曳的化学反应。

　　杨岚整个人，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那里。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粗粝的掌心传来的、令人脸红心跳的温度和力量。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关节上那些硬硬的、因为训练而磨出的老茧，正轻轻地摩挲着她敏感的手背皮肤。

　　一股异样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从两人相握之处，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像傍晚时分，天边最绚烂的那一抹火烧云。

　　她想把手抽回来，可他的手握得是那么紧，紧得甚至让她感觉到了一丝蛮横的、不容拒绝的力道。

　　护工小张和旁边的康复师，早就识趣地假装去整理器械，悄悄地退到了屋子的另一角，还冲着这边比划着大拇指，挤眉弄眼。

　　整个训练室，此时此刻变成了他们的舞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汗水味道和暧昧气息的……荷尔蒙的味道。

　　两人就那么，握着手，对视着。

　　谁也没有说话。

　　但千言万语，都已经在那紧握的掌心里，在那滚烫的对视中，完成了最深刻的交流。

　　最终，还是杨岚先败下阵来。她支撑不住他那滚烫的、充满了侵略性的目光，狼狈地率先移开了视线，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你手劲儿还挺大……”她低下头，看着地面，声音细若蚊呐，却偏偏还要嘴硬地，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方俊看着她那羞窘的、可爱的模样，许久之后，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

　　但那股滚烫的、细腻的、令人心悸的触感，却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他也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没有了苦涩，没有了自嘲，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纯粹的喜悦。

　　他意识到，那个该死的、关于“配不配得上”的念头，在刚才那次紧紧的、不愿松开的握手中……

　　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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