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本书的距离

　　日子，在方俊那篇获奖文章掀起的波澜渐渐平息后，又恢复了“恶魔岛”上特有的、缓慢而又规律的节奏。只是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变化。

　　最明显的变化，来自于营部卫生室。

　　杨岚依旧是那个热情开朗的“白求恩同志”，对每一个前来“求医问药”的士兵都一视同仁。但只要方俊的身影出现在附近，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就会像装了雷达一样，精准地捕捉到他，然后，用各种看似不经意、实则用心良苦的理由，把他“截留”下来。

　　“哎，方俊！等一下！”

　　方俊正要去水房打水，路过卫生室，又被叫住了。他心里暗暗叫苦，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那个……你过来帮我个忙呗？”杨岚站在门口，朝他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丝“无助”的表情。

　　方俊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什么事？”

　　“你看，”杨岚指着卫生室墙角一个半人高的、装满了药品的沉重木箱，“我想把它挪到那边去，晒晒太阳，防潮。可我一个人，实在是搬不动。”

　　方俊看了一眼那个木箱，又看了看杨岚那纤细的胳膊。他没多想，走上前，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那至少一百多斤重的木箱，就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这半年多高强度的训练，早已把他锻炼成了一个结实的小伙子。

　　“放……放那边就行。”杨岚指着窗下有阳光的地方。

　　方俊把箱子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道：“好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哎，别急着走啊，小老乡！”杨岚赶紧拦住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搪瓷缸子，“看你累得满头大汗的，来，喝口水。我特意给你泡的，加了葡萄糖的。”

　　那水，是温的，甜丝丝的，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方俊捧着缸子，看着杨岚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以杨岚的性格，她真想搬箱子，只要在门口喊一嗓子，绝对会有一个排的“壮丁”，抢着来帮她。

　　她只是，想找个理由，跟他说说话而已。

　　“你那篇文章，我看了。”杨岚靠在门框上，看似随意地提起了那件事，“写得真好。我家阿姨告诉我，说我们军区的几个阿姨，看了都掉眼泪了。我爸……我爸看了，也说写得有感情，有深度。”

　　“没什么，我只是把看到的事情，记下来而已。”方俊低着头说。

　　“那不一样。”杨岚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听过太多英雄报告会了。那些报告，都很高大，很完美，但总觉得……离我们很远。可你写的施班长，不一样。他会因为要回家见媳妇而紧张，会拿着一件时髦的内衣，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你把他写活了，写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比任何高喊口号，都更能打动人。”

　　她的这番话，说到了方俊的心坎里。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将军之女”，心思竟如此细腻，能如此精准地理解他文字背后，最想表达的东西。

　　一股“知己”之感，油然而生。

　　他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认真地看着她：“谢谢你，能看懂。”

　　四目相对。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酵。

　　“对了，”杨岚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暧昧，赶紧转移了话题，她从卫生室的桌上，拿起了一本书，“我这里有本书，是我妈上次托人捎来的。是本1940年出版的外国小说，叫《飘》，听说在外面都快被翻烂了。我看着挺有意思的，你要不要看看？”

　　方俊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飘》！这个名字，他只在一些内部刊物上，看到过零星的介绍。在这个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能看到一本被禁的外国名着，对于他这种视书如命的人来说，不亚于一个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了一桌满汉全席。

　　“可……可以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当然可以啊，不然我拿出来干什么？”杨岚笑着，把那本厚厚的《飘》，递到了他手里，“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看完了，得跟我讨论讨论。这里，除了你，估计也没第二个人，能跟我聊白瑞德和郝思嘉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女孩般的狡黠。

　　方俊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感觉自己接过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友谊和信任的邀请。

　　他无法拒绝。

　　“好。”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方俊的生活，除了站岗、训练、出黑板报，又多了一项新的内容——在夜深人静时，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贪婪地阅读那本《飘》。

　　书里的世界，那个充满了战火、爱情、背叛和坚韧的美国南方，让他完全沉醉了进去。郝思嘉的勇敢与自私，白瑞德的深情与不羁，都深深地震撼着他。

　　而他和杨岚之间，也因为这本书，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共同的秘密。

　　他们会借着“换药”或者“送报纸”的机会，在卫生室的角落里，低声地讨论着书里的情节。

　　“我真不明白，郝思嘉为什么就是看不到白瑞德的好，非得吊在那个伪君子阿希礼身上？”杨岚会愤愤不平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也许，她爱的，并不是阿希礼那个人，”方俊则会若有所思地分析，“她爱的，只是那个代表着旧日美好时光的、一个回不去的幻影。”

　　“那你呢？”杨岚会突然话锋一转，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在你心里，有没有一个像阿希礼一样的‘幻影’？”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地，就刺向了方俊内心最柔软、也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方俊的心，猛地一颤。

　　他脑海里，瞬间就闪过了李秀莲那张在黄土地的阳光下，笑得无比灿烂的脸。

　　是啊，秀莲……她还好吗？

　　为什么，还是没有一封信来？

　　那个曾经无比真实、无比滚烫的身影，在这些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是不是……也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遥远的、只能在记忆里触摸的“幻影”？

　　看到方俊突然沉默，脸上那瞬间闪过的黯然，杨岚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她的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对不起，我不该乱问的。”她轻声道歉，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柔。

　　“没事。”方俊摇了摇头，合上了手里的书，“这本书……我快看完了。”

　　“看完了，就还给我吧。”杨岚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朗，“我再给你找本别的。”

　　方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杨岚的好意，就像一缕温暖和煦的春风，总是在他不经意间，吹拂着他那颗因为等待和忧虑而变得日益荒芜的心田。

　　可他的心田里，早已种下了一株名叫“红高粱”的植物。

　　虽然，那株植物，如今正面临着干旱的威胁，前途未卜。

　　但他，还是想再等等。

　　等一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来自黄土高坡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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