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战争与和平”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外斜斜地照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了一道温柔而又纤长的身影。那光影，正好将他桌上那堆充满了“战争”硝烟味的资料，笼罩了起来。

　　那身影穿着一身时尚的浅蓝色连衣裙，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皮的《战争与和平》。

　　是杨岚。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那晚家宴上的震惊和羞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浅浅的笑意、深切的关怀，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深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悲悯。

　　方俊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拳头狠狠地擂了一下，所有的血液，都“轰”的一声，涌上了头顶。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毫无预兆的方式，与她“不期而遇”。

　　“没……没人。”他慌乱地将身边那堆摊开的资料，像做贼心虚一样，飞快地往自己这边收了收，声音干涩嘶哑地回答道。他甚至不敢，与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对视超过一秒钟。

　　“谢谢。”

　　杨岚道了声谢，很自然地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动作轻盈，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长长的、刻满了岁月痕迹的旧木桌。桌上，堆满了关于“战争”的书籍。

　　而她手里，捧着一本，名叫《战争与和平》。

　　这场景，充满了某种奇妙的、宿命般的讽刺意味。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遭的世界，此刻在他们俩人视野里都消失了，只剩下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张沉默的木桌。空气中，仅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令人心慌意乱的夏日催眠曲。

　　方俊再也看不进一个字。那地图上的等高线，在他眼里，都扭曲成了无数条纠缠的乱麻。他的余光，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扫向对面那个安静的身影。

　　她似乎也并没有立刻看书。她只是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本书的硬质封面，目光，却落在了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还是杨岚，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瘦了。”

　　她说。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拂过方俊那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细密的、无法控制的涟漪。

　　“……”方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那晚……对不起。”杨岚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真诚，“我父亲他……他年纪大了，说话有时候，不太注意分寸，像个老小孩一样。你……你别往心里去。”

　　她是在为那晚他父亲那个尴尬的提问，向他道歉。

　　方俊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又酸又涩。他慌乱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首长……他也是关心我。”

　　又是一阵更长、更尴尬的沉默。

　　“我听父亲说，你在帮他整理回忆录，进行得很顺利。”杨岚换了一个话题，努力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却足以让整个图书馆都明亮起来的笑容，“你很厉害。那段历史，很枯燥，也很沉重。没想到，你一个……一个战斗英雄，还能静下心来，做这么细致的文书工作。”

　　“我……我只是个兵。”面对她那不加掩饰的夸奖，方俊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他下意识地，又将身体往椅子靠背上缩了缩，试图拉开与她之间那无形的距离。

　　他这个细微的、充满了防备和退缩的动作，被杨岚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眼中的笑意，黯淡了一丝。

　　她似乎明白了，那个悲伤的“谎言”，和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已经在他心里，筑起了一道多么坚固的壁垒。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手里的那本《战争与和平》，轻轻地推到了桌子中央，目光落在那几个烫金的标题上。

　　“这本书，你看过吗？”她问。

　　方俊愣了一下，这话题转得太快，他有些跟不上。他点了点头：“看过。在……在知青点的时候，一本很旧的译本，都快翻烂了。”

　　“那……”杨岚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了一丝智慧的光芒，那光芒，驱散了刚才的黯淡，变得有些执着，“我正好看到一个地方，有些想不通。安德烈公爵，最后在病榻上，见到那个毁了他一生的敌人阿纳托利时，他为什么会选择原谅呢？”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然，也极其……刁钻。

　　方俊彻底呆住了。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跟他讨论起文学。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直击人性核心的深刻问题。

　　他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求知欲和真诚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最纯粹的、平等的交流渴望。他脑子里，那些关于自卑、关于谎言的杂念，第一次，被一种更加纯粹的东西，给挤到了一旁。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灵魂上的共鸣。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杨岚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

　　他才缓缓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再干涩，不再局促，而是恢复了几分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冷静和沉稳，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之后，特有的、看透世事的沧桑。

　　“……我想，那不是原谅。”他说。

　　“那是一种……超越了原谅的理解，和一种彻底的……放下。”

　　“我以前也想不通。但后来……当我亲眼见过太多的人，在我面前，因为一个命令，一颗子弹，甚至一枚小小的弹片，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之后，我才有点明白。”

　　“在死亡面前，一切的爱恨情仇，一切的恩怨背叛，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都太渺小了。安德烈他不是原谅了那个毁掉他幸福的情敌，他只是……在那一刻，终于原谅了那个曾经执着于仇恨的、被自己的骄傲和痛苦束缚住的、可怜的自己。”

　　说完这番话，他抬起头，迎向了杨岚的目光。

　　那一刻，他们的眼神，在空中，没有丝毫闪躲地碰撞在了一起。

　　杨岚的眼睛里，爆发出了一团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神采！

　　她看着眼前这个理着小平头、穿着旧军装的男人，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时间的思考而显得深邃无比、又因为曾经历过死亡的恐怖而写满悲悯的眼睛，她深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在这个看似粗犷坚硬的躯壳之下，藏着一颗怎样敏感、细腻而又通透的、有趣的灵魂啊！

　　那颗灵魂，与她的灵魂，在这一刻，隔着一张长长的旧木桌，隔着战争与和平，隔着生与死，隔着阶级与出身……

　　终于，找到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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