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红高粱地里的誓言

　　山洪过后，西河大队的日子仿佛被洗过一遍，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清爽和安宁。秋收的最后阶段，在加倍的干劲中顺利完成了。大队里的粮仓都填得满满当当，社员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然而，一张贴在大队部墙根下的红纸布告，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再次搅乱了所有人的心。

　　——“保家卫国，踊跃参军！”

　　征兵的消息，来了。

　　对于村里的年轻人来说，当兵，是除了推荐上大学之外，离开这片黄土地的唯一出路。穿上军装，就意味着吃上了“公家饭”，意味着前途和荣耀。一时间，知青点和村里的年轻后生们，都骚动了起来。

　　方俊的心，更是像长了草一样。

　　他渴望离开。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对更广阔世界的向往。山洪中的生死一瞬，让他更加明白，他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这片土地上，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去干一番真正“大有作为”的事业。

　　军队，无疑是最好的跳板。

　　而王二狗的想法，则要简单得多，也“江湖”得多。他对方俊说：“方俊，你去哪儿，俺就去哪儿！咱俩是过命的交情，到了部队里，你动脑子，我动拳头，咱哥俩照样能闯出一片天！”

　　但在这份兄弟义气的背后，还藏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思。他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能让李大栓都挑起大拇指夸赞的汉子，一个能……堂堂正正站在李秀莲身边，保护她的人。虽然，他觉得现在有方俊在，这份保护并不需要他。

　　消息传开的那个晚上，李秀莲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方俊在旧磨坊里等到半夜，她才姗姗来迟。她的眼圈是红的，显然哭过。

　　“你要走了，是吗？”她一开口，声音就带着颤。

　　“我想去试试。”方俊握住她冰凉的手，“秀莲，我不是想扔下你。我是想……出去闯一闯，混出个人样来。等我将来有了出息，我就回来，风风光光地把你接走，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的话，充满了年轻人的豪情壮志。可在李秀莲听来，却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部队……离这里很远吧？”她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惶恐和不安，“你出去了，会见到很多城里来的、有文化的姑娘。你……你还会记得这黄土坡上，有个我吗？”

　　这份不安全感，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方俊的心里。他不知道该如何承诺，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预知未来。

　　“傻丫头，说啥呢？”他只能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你忘了？咱们是在这磨坊里拉过勾的。我方俊这辈子，心里就只有你一个。”

　　可这苍白的誓言，并不能完全驱散李秀莲心里的阴霾。

　　征兵体检那天，村里去了十几个后生，知青也去了好几个。最后，结果出来，全村就两个人被选上了——政治表现、身体素质都拔尖的方俊，以及在山洪里表现英勇、被破格录取的王二狗。

　　离别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王二狗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瓶劣质的白干，拉着方俊，非要搞个“告别仪式”。地点，就选在了村东头那片一望无际的红高粱地里。

　　李秀莲也来了。

　　三个人，席地而坐。月光如水，洒在高粱穗上，沉甸甸的，像是浸满了离愁。

　　王二狗“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酒，脸一下子就红了，话也多了起来。

　　“方俊，到了部队，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那地方，认的是拳头和本事！”他拍着方俊的肩膀，大着舌头说。

　　“我知道。”方俊也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王二狗又转向李秀莲，眼神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秀莲妹子，你放心！有俺在，就没人敢欺负方俊。就是他的后背，他的警卫员！”

　　李秀莲看着他们俩，眼睛里含着泪，却笑着点了点头。

　　“二狗哥，方俊，你们到了部队，都要好好的，互相照应着。要多给家里写信。”

　　“那肯定的！”王二狗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他又灌了一大口酒，酒劲儿似乎彻底上来了。他看着方俊，又看了看李秀莲，突然，说出了一句让方俊和李秀莲都愣住的话。

　　“方俊，我王二狗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你算一个。我把你当亲兄弟，秀莲妹子，我也把她当亲妹子。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你小子要是将来出息了，当了大官，敢忘了秀莲妹子，敢做那现代的陈世美……我王二狗，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打断你的腿！”

　　他的话，一半是醉话，一半却是发自肺腑的真心。那双在月光下闪着光亮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和决绝。

　　这句沉甸甸的誓言，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了方俊的心上。他看着王二狗那张涨红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李秀莲那苍白中带着感动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狗，你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把腿打断！”

　　“好！是爷们儿！”王二狗大笑起来，举起了酒瓶，“来！为了咱哥俩的前程，为了秀莲妹子的幸福，干了！”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王二狗在说出那句“把她当亲妹子”的时候，眼神深处，掠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深沉的痛楚和……爱恋。那是一种被他自己用“兄弟义气”和“兄妹之情”死死压抑在心底的、卑微而又炽热的感情。他觉得方俊这样的“先生”才配得上秀莲，而自己，只配做一个守护者。

　　那一夜，他们喝光了整瓶白干。

　　第二天，整个西河大队的人，都来村口送行。锣鼓喧天，红花披肩。

　　李大栓红着眼圈，拍着两个年轻人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好样的！到了部队，别给咱西河大队丢人！”

　　李秀莲站在人群中，没有哭。她只是把一个连夜缝好的、绣着一对比翼鸟的鞋垫，悄悄塞进了方俊的口袋里。方俊也取下自己胸前的那条银项链，慎重地挂在了李秀莲的脖子上。

　　当戴着大红花的方俊和王二狗，爬上那辆熟悉的、即将带他们奔赴全新命运的“解放”牌大卡车时，方俊回头望去。

　　他看到，李秀莲就站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身影是那么的单薄。而她的身边，站满了为他们送行的乡亲。

　　汽车开动了，黄土地的尘土，在车后扬起。

　　方俊的心里，一半是即将挣脱束缚、奔向广阔天地的豪情，一半却是对这片土地、对那个姑娘，沉甸甸的牵挂和……那个在高粱地里许下的、关乎一双腿的诺言。

　　他不知道，这一走，再回来时，早已是物是人非。而王二狗那句酒后的谶言，竟会一语成真，成为他们三个人一生都无法挣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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