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烈火中的第一步

　　尖厉的紧急集合号，像一把锋利的电钻，钻进了“恶魔岛”上每一个士兵的梦里。

　　方俊和施斌从山顶观察哨冲下来的时候，整个三营已经变成了一座被惊醒的蜂巢。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命令的吼声和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汇成了一股紧张的洪流。

　　“全营注意！山下渔村发生重大火灾！立即启动紧急救援预案！”营长的大嗓门，通过高音喇叭，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营官兵，携带灭火器材，跟我下山救火！九连，留守营区，加强警戒！后勤单位，炊事班、卫生队，全体出动，做好保障！”

　　命令如山。

　　侦察排隶属营部直属队，自然在第一批出动的序列里。方俊跑回宿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他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武装带，检查自己的装备。宿舍里，战友们也都行动了起来，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却没有任何混乱。平时里那些看似折磨人的条条框框，在这一刻，化作了高效而精准的肌肉记忆。

　　施斌班长，这个本该在明天一早就坐上卡车、光荣退伍的老兵，此刻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他没有去收拾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而是第一个冲到了装备室，检查着班里的灭火器和消防斧。

　　“都别慌！检查自己的水壶，全部灌满水！再拿上湿毛巾！”他的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像一颗定心丸，瞬间稳住了班里几个有些慌乱的新兵。

　　方俊看到他，心里那份因为第一次面对真实灾难而产生的恐惧，被驱散了不少。只要老班长在，天，就塌不下来。

　　队伍很快就在操场上集结完毕。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在夜色中交织晃动，照亮了一张张年轻而又刚毅的脸。

　　“出发！”

　　随着营长一声令下，几百名官兵，扛着铁锹、水桶、灭火器，像一股绿色的潮水，顺着那条蜿蜒的山路，朝着火场猛冲下去。

　　方俊就裹挟在这股人潮中。他的心脏“砰砰”地狂跳，手心里全是汗。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和毁灭。书本里读到的所有关于英雄主义的描写，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他闻着空气中那股呛人的烟味，听着耳边凄厉的哭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的腿，有些发软。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后背上。

　　“方俊！怕了？”

　　是施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方俊的身边。他的脸上，被远处的火光映得通红，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我……”方俊说不出话来。

　　“怕，就对了。”施斌的声音，很平静，“第一次上战场，没有不怕的。火场如同战场。记住，怕，不丢人。怕了还往后缩，那才是孬种！跟紧我！”

　　说完，他不再看方俊，而是加快了脚步，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王卫国也来了。

　　他所在的饲养班，虽然属于后勤单位，但这种时候，只要是能喘气的，都得顶上去。他扛着两把不知道从哪儿摸来的大铁锹，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黝黑的腱子肉，跑得虎虎生风。他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的方俊。

　　“俊哥！”他挤到方俊身边，看到方俊有些发白的脸色，瓮声瓮气地说，“别怕！火再大，还能有咱们西河大队那场山洪大？有俺在，天塌下来，俺给你顶着！”

　　简单，粗暴，却无比有效。

　　方俊看着身边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兄弟，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是啊，有他们在，自己怕什么？

　　山下的火势，比在山顶看到的，还要恐怖。

　　熊熊的烈火，已经吞噬了好几栋木结构的民房，火舌像一条条贪婪的巨蟒，舔舐着黑色的夜空。浓烟滚滚，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房梁倒塌的“轰隆”声，以及村民们凄厉的哭喊和呼救声，从山下传来，混合成一曲地狱般的交响乐。

　　很快，他们就冲到了村口。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整个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没着火的村民，提着水桶，端着脸盆，徒劳地向火场泼洒着那点可怜的水。而被大火围困的屋子里，则不断传来绝望的哭喊声。

　　“救命啊！我家的娃还在里面！”

　　“快来人啊！我爹腿脚不便，出不来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喊着就要往一栋已经烧成了骨架的房子里冲，被几个村民死死地拉住。

　　“部队来了！解放军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混乱的村民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朝着他们涌了过来。

　　“解放军同志！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同志，我家……我家全完了……”

　　营长没有时间安抚他们，他迅速地勘察了火场和风向，果断地开始下达命令。

　　“七连！从东面主攻！用水桶和灭火器，压制火势，打开一个缺口！”

　　“八连与营指！分成两组，从南北两侧，用水桶接力，防止火势蔓延到其他房屋！”

　　“侦察排、卫生队！组成搜救组！跟我进火场，救人！”

　　“救人”两个字，像两颗子弹，射进了方俊的耳朵里。

　　进火场？

　　他看着那片被烈焰吞噬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火海，看着那些不断倒塌的、烧得通红的房梁，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挪不动分毫。

　　他想起了教导员讲过的那个谢惠明排长的故事，想起了自己当时那股“渴望成为英雄”的豪情。可当真正的考验摆在面前时，他才发现，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死亡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侦察班！还愣着干什么？！都给老子把湿毛巾捂上！跟我来！”施斌班长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响。

　　施斌第一个，用湿毛巾捂住了口鼻，拿起一把消防斧，毫不犹豫地就朝着火场边缘的一栋房子冲了过去。

　　其他老兵，也怒吼着，跟了上去。

　　只有方俊，还愣在原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王卫国看到了。他没有嘲笑，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把自己脖子上那条已经浸透了水的毛巾，一把扯了下来，胡乱地绑在了方俊的脸上，然后，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在方俊的后背上，狠狠地推了一把！

　　“俊哥！是爷们儿，就别怂！想想咱西河大队的人！”

　　这一推，仿佛给了方俊一股无穷的力量。

　　他看着施斌那义无反顾的背影，看着王卫国那双充满信任和鼓励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在烈火中哭喊挣扎的村民。

　　一股热血，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

　　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

　　他怒吼一声，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怯懦都吼出去。他抓起身边的一把铁锹，闭上眼睛，然后猛地睁开，眼神里，已经只剩下了决绝！

　　他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跟在施斌和王卫国的身后，第一次，主动地冲向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火海。

　　那一步，不仅是踏入了火场，更是踏上了一条通往真正“军人”的、用鲜血和烈火铺就的道路。他的灵魂，在这一刻，开始了真正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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