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俺来救你了

　　王卫国此时就像疯了一样，开始疯狂地刨着那些还在燃烧的砖石和木炭。

　　“王卫国！你疯了！回来！”

　　周围的战友们冲了上来，死死地拉住了他。

　　可他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挣扎着，哭喊着，那声音，悲恸欲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肝肠寸断。

　　方俊也终于回过了神。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悲痛、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像火山一样，从他的胸腔里，猛地喷发了出来！

　　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他看着那片废墟，看着那个正在发疯的兄弟，又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救人而变得漆黑、颤抖的手。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面墙的倒塌，永远地破碎了。

　　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那片烈火和废墟之上，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永远地建立了起来。

　　方俊呆呆地站在原地，几个小时前，还和施斌班长在饭桌上碰杯，听他讲着回家探亲时娶媳妇的笑话。

　　而现在，那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就在他们眼前，被埋葬在了这片滚烫的瓦砾之下。

　　“都愣着干什么？！救人！快救人！”

　　营长此时也带领几个战士冲了过来。他那带着哭腔的吼声，唤醒了呆滞的众人。

　　“水！快拿水来！把火浇灭！”

　　“铁锹！撬棍！都他娘的给老子拿过来！”

　　战士们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那片废墟。他们提着水桶，用尽全力，将水泼向那些还在燃烧的木梁；他们挥舞着铁锹，奋力地挖掘着那些滚烫的砖石，哪怕手掌被烫起了血泡，也丝毫没有停歇。

　　王卫国挣脱了战友的束缚，他像一头受伤的公牛，第一个扑了上去。他不用工具，就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疯狂地刨着、挖着。嘴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地呼喊着：

　　“班长……俺来救你了……班长……”

　　方俊也跪在那片废墟前。他没有哭喊，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施斌班长被吞噬前的最后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害怕？

　　他明明，还有那么多牵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在那面火墙轰然倒塌，将世界染成一片橘红的瞬间，施斌的感官，被无限地拉长了。

　　他感觉不到灼热，听不到轰鸣。

　　他的眼前，不再是狰狞的火海。

　　他看到了一片金黄的麦田。那是他的家乡，河北平原上，最常见的景象。秋风吹过，麦浪滚滚，空气里，是阳光和泥土的香气。

　　一个穿着碎花布衫、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正站在麦田的尽头，笑着朝他招手。

　　那是他的妻子。

　　他记得，他入伍离家的那天，她就是这样，站在村口的槐树下，没有哭，只是笑着，对他说：“斌子，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惦记家里。我……等你回来。”

　　六年了。

　　六年的时间，他把她的照片，放在胸口最贴身的口袋里，照片的边角，都已经被汗水和思念，给磨得起了毛边。

　　他想起了他们在入伍前，讨论着给即将出生的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她说，要是男孩，就叫“建军”；要是女孩，就叫“拥红”。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还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件他跑了好几个镇子，才下定决心买下来的、时髦的内衣。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穿上这件内衣时，那又羞又喜的模样。

　　他多想，多想亲手把这件内衣，交给她。

　　他多想，多想抱一抱那个他的照片里，好久未亲耳听到他喊一声爸爸的儿子。

　　明天……

　　明明，只差一个明天了。

　　可是……

　　他的目光，穿过了麦田，看到了怀里那个瘦小的、不省人事的老太太。他又看到了门口那两个正向他冲来、满脸焦急的年轻士兵。

　　一个是方俊，那个有文化、有脑子，但还需要更多磨砺的“好苗子”，是侦察班的未来。

　　另一个是王卫国，那个愣头愣愣、一根筋，但却能把后背交给他的“傻兄弟”。

　　他突然笑了。

　　他想，自己是一名军人。

　　更是一名班长。

　　保护人民，保护自己的兵，这是比天还大的责任。

　　“如果一个革命军人放弃不了小家，那就不可能顾全我们的大家、我们的国家。”

　　李教导员那带着山东口音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他明白了。

　　所以，当死亡之墙压下的那一刻，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将怀里的老太太，奋力地朝向了“生”的方向。

　　“接住——！”

　　那一声嘶吼，是他对战友最后的嘱托，也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当黑暗和巨响将他吞噬的那一瞬，他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片金黄的麦田里。

　　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她笑着，朝他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真暖和啊……

　　——现实，残酷得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经过十几分钟疯狂的挖掘，战士们终于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下，找到了施斌。

　　他被一根巨大的主梁，死死地压在下面。整个人，已经面目全非，身上的作战服，和血肉，都烧得粘连在了一起。

　　但他牺牲时的姿势，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他的身体，是向前扑倒的。两只胳膊，呈环抱的姿势，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在那最后的一瞬间，他还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几个战士，流着泪用撬棍，费力地撬开了那根主梁。

　　当施斌的遗体被抬出来时，人们才发现，在他那被烧得焦黑的胸前，被他用血肉之躯死死护住的地方，露出了一角没有被完全烧毁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他与妻子和身边的儿子，笑得是那样开心。

　　它被烧得残破不堪，被鲜血和烟灰染得污浊。

　　可是在这片焦黑的废墟之上，在那具残破的遗体之上，那一滩鲜艳的血红色，却显得那么的鲜艳，那么的刺眼。

　　像一朵，在烈火中，永不凋零的花。

　　王卫国“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遗体前，这个在训练场上流血都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方俊也跪了下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拂去了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灰烬。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那件永不褪色的照片上。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施斌班长在冲进火海前，那如释重负的平静。

　　那不是放弃，而是选择。

　　一个军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在生与死、小家与大家之间，做出的最悲壮，也最光荣的选择。

　　大火，还在燃烧。

　　可方俊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比这大火，烧得更旺，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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