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二号楼”的规矩

　　那一夜，方俊在招待所的灯下，熬了一个通宵。

　　吴志刚那句轻描淡写却又分量十足的“不合格”，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醒了他。他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再沉湎于过去那些混乱的情绪中。他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可能关乎他整个未来。

　　他泡了一杯又一杯浓得发苦的红茶，强迫自己将所有关于杨岚的猜想、关于李秀莲和王卫国的伤痛，都暂时压到心底最深处的角落。他把所有的精神，都重新聚焦到那堆龙飞凤舞的速记笔记和稿纸上。

　　他不仅要整理，更要思考。

　　他开始尝试着，站在一个旁观者和研究者的高度，去分析老将军那些碎片化记忆背后的逻辑和情感脉络。他将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故事，按照不同时期、不同战役，甚至是不同的心境，进行分类、标注。

　　这是一项浩瀚而又枯燥的工作，像是在用一把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拼接一幅破碎的、史诗级的巨大拼图。

　　当窗外传来第一声“嘀嗒——嘀嗒”起床号时，方俊终于直起了早已僵硬的腰。桌上，那份被退回来的稿件，已经被他重新誊写了一遍。这一次，条理清晰，逻辑顺畅，甚至在一些关键的历史节点上，他还根据自己的知识储备，加上了小字的背景注释。

　　第二天一早，当他把这份几乎是“重写”了一遍的稿件，交到吴志刚手上时，吴志刚只是平静地接了过去，说了声“放下吧”，便再无下文。

　　但他从吴志刚那推了推眼镜的细微动作，和嘴角那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弧度中，方俊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方俊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工作机器。他白天在老将军的书房里，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那些沾着血与火的一手历史；晚上，则在招待所孤寂的灯光下，将这些宝贵的“原料”，加工、提纯、塑造成文字的雏形。

　　他的努力，很快就看到了成效。吴志刚脸上的表情，一天比一天缓和。他退回稿件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还会在方俊的名字旁边，用红笔，画上一个小小的圈。

　　方俊知道，这代表着“认可”。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新环境的“游戏规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却再次给他上了一堂深刻而又残酷的“教育课”。

　　那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整理笔记。老将军或许是累了，靠在躺椅上，打起了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书房里很安静。方俊觉得有些口渴，可暖水瓶里的水，已经喝完了。他不想去打扰睡着的老将军，更不想麻烦外面的警卫员小张。他记得，客厅的饮水机旁，好像有一次性的纸杯。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他走到饮水机旁，正准备接水，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到了墙角的一个多宝格。

　　那上面，摆放着一些老将军的纪念品——泛黄的奖状、锈迹斑斑的子弹壳、还有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制小帆船。

　　而在多宝格最不起眼的一层，静静地摆放着一个相框。

　　方俊的心，莫名地一动。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相框是老式的，红木的。里面，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黑白全家福。

　　照片上，老将军还很年轻，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精神矍铄，端坐在正中央。他的身旁，坐着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他们的身后，站着两排人，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

　　方俊的目光，像被磁铁吸引一样，瞬间就锁定在了后排一个年轻女孩的脸上！

　　那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脸上，带着一丝属于那个年代特有的、腼腆而又纯真的笑容。那双明亮的、像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那微微上翘的、带着一点倔强弧度的嘴角……

　　是她！

　　真的是她！

　　就是杨岚！虽然比现在青涩了许多，但他绝不会认错！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击遍了方俊的全身！所有的猜想，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印证！

　　原来，真的是她。

　　原来，她就是这位独臂将军的亲生女儿。

　　原来，那个将他从命运的泥潭里拉出来的、神秘的“恩人”，真的是她。

　　方俊呆呆地看着照片，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震惊，感动，还有一种更加强烈的、难以名状的自卑和酸楚，像打翻了的调味瓶，五味杂陈。

　　就在他心神激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一个冰冷的、带着强烈警惕意味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

　　方俊浑身一激灵，像做贼被当场抓住一样，猛地转过身！

　　是警卫员小张！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客厅的门口。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公事公办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敌意的审视和冰冷。他的手，甚至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我……我出来倒杯水……”方俊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甚至不敢去看小张的眼睛。

　　小张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方俊，落在了那个多宝格上。当他看到那个被动过的相框时，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谁让你乱动首长家的东西的？”小张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你忘了吴参谋跟你说过的话了吗？管住你的眼睛！管住你的手！这里是二号楼！不是你们野战部队的营房！”

　　“二号楼”，是军区大院里，对这栋小楼的内部称呼。

　　这三个字，从警卫员小张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代表着绝对权威和森严等级的压力。

　　方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想解释，说自己只是好奇，没有恶意。可在小张那充满了不信任和警告的眼神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在这个地方，是一种多么严重的“越界”。

　　这里，每一个物品的摆放，可能都有其特殊的意义；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可能牵涉到复杂的家庭关系和需要严格保密的隐私。

　　而他，一个外人，一个卑微的、被借调来的大头兵，竟然试图去窥探这个家庭最核心的秘密。

　　这，是“二号楼”里，最大的规矩，也是最大的……禁忌。

　　“对不起。”

　　方俊低下了头，发自内心地感到了羞愧和后怕。

　　小张冷冷地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回你的书房去。以后，没有首长的允许，不准再出来乱翻东西。”

　　说完，他便像一尊门神一样，堵在了客厅的门口，再也没有看方俊一眼。

　　方俊狼狈地，逃回了书房。

　　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外面那温暖的阳光，和院子里盛开的鲜花，却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地方，与这个家庭，与那个照片上笑得如此灿烂的姑娘之间，横亘着一条怎样巨大而又冰冷的鸿沟。

　　那鸿沟，不是用战功，不是用努力，就可以轻易填平的。

　　那道鸿沟的名字，叫作“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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