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写在稿纸上的“战役”

　　吴志刚那番“关心”，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方俊的神经上。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方俊都像一只受伤后躲回洞穴里的蜗牛，将自己所有的触角，都深深地收回了壳里。

　　他不再允许自己，有任何关于杨岚的幻想。他甚至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天中午，她端着姜水，半蹲在床边的温柔模样。每当那个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时，他就会立刻用另一幅画面，去覆盖它——那是吴志刚坐在他对面，镜片后那双冷静而又充满了审视的眼睛。

　　他知道，吴志刚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情敌”。

　　他代表的，是这个红墙大院里，一套他无法撼动、也必须遵守的、冰冷的秩序和规则。

　　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甚至，想要赢得那么一丝丝渺茫的、能够与她平等对话的资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证明自己的价值。

　　不是作为“战斗英雄”的价值，而是一个“笔杆子”，一个对组织、对首长有用的“人才”的价值。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近乎疯狂地投入到了回忆录的撰写工作之中。他彻底将招待所301房间，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战壕”。

　　白天，他在二号楼，像一块最贪婪的海绵，挤压着老将军脑海里每一滴珍贵的记忆汁液。他不再仅仅是简单地记录，而是开始主动地、有技巧地提问，用一个他从史料中找到的、不起眼的细节，去撬动老将军一段尘封已久、更为宏大的记忆。

　　晚上，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他又变成了一个最严谨的“战略家”。他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在稿纸上反复地排列、组合、推演。哪一段应该作为主线，哪一段应该作为补充；哪一个人物的出场，能更好地烘托出历史的氛围；哪一场战役的描写，需要用什么样的笔触，去再现当年的惨烈与辉煌……

　　他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而他手里的兵，是文字。

　　时间，就在这种近乎自虐般的工作强度中，飞速地流逝。

　　这天深夜，方俊又熬红了双眼。

　　他正写到整个回忆录中，最为关键，也最为宏大的一章——淮海战役。

　　老将军在那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战役中，担任着一个主力突击师的师长，亲身经历了从碾庄、双堆集，到最后围歼杜聿明集团的整个过程。

　　老人对那段历史的回忆，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细节，但也因为场面太过宏大，人物线索太过繁杂，显得有些混乱。方俊整理了整整一个星期，依旧感觉像是在面对一团乱麻，找不到一个清晰的、能将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的“线头”。

　　这让他无比烦躁。

　　他点的烟，一根接一根，很快，桌上的烟灰缸里，就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烟头。

　　他索性扔掉笔，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上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

　　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地图上，那片以徐州为中心、涵盖了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广袤的黄淮平原。

　　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像一颗颗被激活的棋子，在他眼前，跳动起来：碾庄、双堆集、宿县、陈官庄……

　　如果……

　　一个无比大胆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如果，不按照传统史料那种，以时间为顺序的线性叙事来写呢？

　　如果，将整个淮海战役，看作是一盘……巨大的围棋呢？

　　六十万对八十万。

　　我军是执黑先行的攻杀方，而敌军，则是被动防守的白棋。

　　整个战役，就是一场围绕着“做活”与“屠龙”展开的、惊心动魄的生死对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方俊浑身的血液，都“轰”的一下，燃烧了起来！

　　他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之前所有混乱的、碎片化的细节，在这一瞬间，都有了清晰的逻辑和归属！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立刻顺手拿出一张稿纸，来绘出他脑海中那幅宏大的“棋局”。

　　他拿起铅笔，就在这张小小的、简陋的“战场”上，开始了激动人心的推演！

　　他用红蓝两种颜色的铅笔，分别代表敌我双方。

　　碾庄，是堵死黄百韬兵团的第一步“镇”！

　　斩断津浦线，拿下宿县，是割裂徐州刘峙、蚌埠李延年两大集团的“分断”之手！

　　在双堆集，围歼黄维兵团，是对白棋一条大龙进行的、最凶狠的“绞杀”！

　　……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笔，在那张小小的稿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勾勒出一道道凌厉的进攻箭头，画出一个个致命的包围圈。他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如同一个真正的棋手，在进行着紧张的复盘。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缓缓地推开。

　　吴志刚参谋皱着眉，已经悄悄地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本来是例行“查岗”，想看看这个最近变得异常“安分”的愣头青，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样。

　　可当他透过门缝，看到房间里那幅奇异的景象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看到，方俊像一个疯魔了的信徒，正趴在桌上，对着一张稿纸涂涂画画。整个房间，烟雾缭绕，稿纸扔了一地，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吴志刚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稿纸上的内容。

　　只一眼，他那训练有素的、充满了机关思维的大脑，就像被重锤击中，瞬间，停摆了。

　　作为一名在军区司令部的参谋，天天与“战史”打交道的“笔杆子”，他怎么会看不懂，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简单的箭头和符号！

　　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闻所未闻的、对淮海战役的全新解读！

　　它跳出了所有教科书和内部资料的窠臼，用一种近乎于“道”的、充满了东方哲学智慧的方式，将一场原本复杂无比、千头万绪的庞大战役，解构成了一盘清晰明了、惊心动魄的围棋对弈！

　　攻、防、断、连、气、劫……

　　所有的战术意图，所有的战略精髓，都在那小小的方寸之间，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一目了然！

　　吴志刚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看到了天才。

　　一种不拘一格、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真正的天才！

　　他站在方俊的身后，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他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直到方俊，完成了最后一步“收官”，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直起身，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疲惫的笑容。

　　那一刻，吴志刚才如梦初醒。

　　他没有打扰方俊。

　　他只是缓缓地退出那扇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当他转过身，重新站在招待所那安静的走廊里时，他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看着自己那双写了无数份四平八稳的报告和领导讲话稿的手，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发现自己，可能……小看了那个从野战部队“借调”的大头兵。

　　他知道自己可能要输了。

　　要输在赢得那个姑娘的芳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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