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第二九二

　　吴漾离开了，屋子里静得只剩文竹的呼吸声。今天阳光很好，像一盅温得恰到好处的蜜酒，缓缓地、慷慨地倾泻进来。窗棂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形成一片泾渭分明的光明与寂静。

　　光瀑里，亿万颗微尘像金色的蜉蝣，不知疲倦地翩跹、升腾，舞动出一种与世无争的热闹。窗台上那盆无人打理的万年青，每一片叶子都被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边，绿得愈发汹涌，仿佛要在这片刻的恩赐里燃尽所有生机。

　　文竹就坐在不远处阴影边缘的沙发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光，流淌到她脚边便戛然而止，仿佛他与那个明亮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那喧嚣的、充满生命力的光，非但没能驱散她周身的清冷，反而像聚光灯一样，将她眉眼间的沉寂与落寞映照得无处遁形。

　　她将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肚子，他静静看着，看光如何一寸一寸爬过地板，如何耐心地填满地面的每一道细缝。世界如此明亮，她却感到自己正沉向一个阳光永远照不进的深海。

　　楼下传来几声孩童的叫嚷，她甚至不用看，都能想象那些鲜活的笑脸如何肆意绽放。

　　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文竹披了件厚外套，头一次走在下午三点的小区。

　　这一年多，她在小区里闲逛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次好像是中介带他们来看房子。

　　“你们这栋楼离游乐场近，以后孩子下来玩很方便。”中介当时这么说了一句。

　　之前晨跑时经过空荡荡的游乐场，她没有过多的情绪。发现肚子里多了一个小生命后，每一回从楼上往下看见滑梯城堡橙红色的尖顶，她都忍不住描绘一幅属于自家孩子的画面。

　　她应该也会和面前的爷爷奶奶一样，静静站在一旁，呵护着小家伙爬上爬下。有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被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婴儿车里，想来，她先要经历的是这个阶段吧。

　　有人对她侧目，投来探究的目光。大概在这一老一小们构建的欢乐景象里，她显得格格不入。

　　突然，有什么东西撞了她的脚，文竹低下头，看见了一辆玩具小车。紧跟着小车的，是摇摇摆摆走来的小肉墩子。

　　文竹捡起那辆小车，递给了小肉墩子，“给。”

　　孩子怯怯地，毛茸茸的帽檐下是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文竹有些不敢伸手。

　　一双粗糙的手接过了小车，用南方口音极重的普通话道着谢，“谢谢。”又扭头对小孩说，“快，跟姨说谢谢。”

　　小孩盯着文竹看了好一会儿，才脆生生地开口，却叫着“麻麻！”

　　小孩的看护人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孩子最近学说话，看见美女就叫妈妈。”

　　文竹说没事，又摸了摸他头顶软软的帽子，轻声说：”真乖，不过我不是妈妈哦，我是阿姨。”

　　那两个字，让文竹眼里泛起一阵潮意，她心下一惊，当即强稳住脚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不远处的长椅。

　　坐下后，她立刻借势蹲下身去，假意整理松开的鞋带。指尖迅速抹过脸颊，拂去那点湿意。

　　待她再度直起身时，脸上已瞧不出半分异样，仿佛方才的泪痕只是一场错觉。

　　阳光暖融融地撒在文竹的身上，却照不进她的心里。

　　有人在她身边落座，文竹下意识往一旁挪了挪，继续看着那些嬉戏追逐的孩童。

　　赵曜凝视着她全神贯注的侧脸，目光如一位最耐心的工笔画家，温柔地描摹过她的眉峰、鼻梁，最后流连于她微抿的唇角，仿佛要将这片刻的轮廓刻入心底。

　　他在楼上看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后才匆匆忙忙下了楼。直到在她身边坐下，他也没想好自己下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有道目光注视着自己。

　　文竹察觉到了这一点，扭头向身边看去。

　　赵曜没料到她突然回头，瞳孔猛地一缩，眼中那些未及收敛的情绪，被她逮了个正着。

　　她不知道他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一如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此。

　　“怎么是你？”

　　赵曜又恢复了惯常的淡然神色，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不能是我吗？”

　　文竹重新看向孩子们游乐的方向，“没说不能。”

　　“今天不用工作吗？”赵曜想了个话题。

　　“推了。”

　　“我看到你给段欢拍的照片了，那次说去南远就是为了这个？”

　　“嗯。”

　　“去看林屿了吗？”

　　这句话问出口，文竹终于给了赵曜一些不一样的反应。

　　她转头看向他，试图洞察他的真实意图。

　　“去了。”文竹点点头。

　　“去看我妈了吗？”

　　云淡风轻地一句话，将文竹震得说不出话。她甚至不知道赵文洁葬在哪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

　　这些年来，一直欠他的三个字。

　　惹她神伤不是他的本意，他伸手想拍拍她的头，当冰冷的空气缠上他的皮肤，他才发现自己这样做并不合适，只能悻悻地虚空握成了一个拳。

　　“不用道歉，撞她的人又不是你。”赵曜试图让话题轻松点，“不过你如果是因为忘了去看看她而道歉，那确实该说对不起。”

　　“对不起。”文竹又说了一遍。

　　“说一遍就可以了。她不会怪你的。”赵曜顿了顿，“她儿子也不怪你了。”

　　文竹没有细心分辨这两句话的不同，但在心头萦绕良久的悲痛此刻却被一种名为“歉疚”的情绪稀释了。

　　她觉得手有点冷，将手揣进了口袋。

　　赵曜学着她的样子，两人的手肘无意识地碰在一起，米色的袖管和黑色的袖管织成边界分明的图形。

　　文竹又往一旁挪了挪，赵曜暗暗觉得好笑，故意抬起张开手臂，填满了那部分空隙。

　　文竹没再动，忽略了他这点小心思，她望着头顶的日光，觉得此刻安宁得让人恍惚，“今天阳光真好。”

　　赵曜也抬起头，“但还是很冷。”说着打了个喷嚏。

　　文竹转头看他，接近0度的寒冬，他黑色外套敞着衣襟，内搭的衣物看着像睡衣。

　　“回去吧。”文竹站起身，迈开步子。

　　赵曜跟上她。

　　两人进了电梯，一左一右站着，她替赵曜按了楼层。

　　轿厢里仅有机器的运行声，赵曜看着她，突然说了一个乐队的名字。

　　“什么？”文竹问。

　　“你还喜欢他们吗？”赵曜记得她以前是喜欢那个乐队的。

　　“会听他们的歌。”

　　电梯即将到19楼时，赵曜说：“乐队下周会上一个地方台的跨年晚会，他们也会去，可以帮你要个签名。”

　　话音落下是长久的沉默。

　　他记得的东西太多了。文竹想。

　　电梯在19楼停下，她在电梯门开启前说：“不用了。我和他们有业务上的往来。”

　　说完后，她跨步迈出了电梯，赵曜的神情被合上的电梯门关进了她看不见的角落。

　　也是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城摄影师了。

　　赵曜露出一丝自嘲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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