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冬日里的萤火

　　夜色爬过石榴树梢时，月亮从山后滚了出来，先是露出个银亮的边，像少女怯生生探出的额角，接着便没了顾忌，大大方方地爬高，将清辉洒向人间。

　　牧尘独自站在院中，仰着头，望着天上那轮圆溜溜的银盘子。月光流淌下来，落在他微微抬起的指尖，亮得像涂了层细腻的银粉，连指尖上那些细密的、螺旋状的指纹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看得有些出神。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院角枯井旁，有几点微弱的光在闪。

　　不是月光那种铺天盖地的银白，而是更幽微、更生动的绿光，像几颗被风吹落的碎星，不小心沾在了粗糙的井沿上，时隐时现，风一碰就颤巍巍地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却又顽强地重新亮起。

　　牧尘眨了眨眼，一丝困惑掠过心头。他记得很清楚，诗晴姐姐（可以是邻居、老师或某个亲戚）夏天来家里玩时，指着草丛里飞舞的光点告诉过他，那是萤火虫，是夏夜的小精灵，天气一凉就看不见了。

　　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怎么还会有萤火？这飞舞的、冰凉的光点，是什么？

　　好奇心，像一根看不见的细丝线，轻轻牵着他走了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很缓，怕惊散了这点违反时令的、奇异的光，也怕惊醒了这月夜的梦。

　　那光很淡，凑近了才看清，是三五点细碎的萤火，正绕着冰凉的井沿慢悠悠地打转，翅膀扇动的声音细得像蚊蚋，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只觉得那光点在无声地漂浮。不知何时，空气里似乎凝起了淡淡的水气，是夜露降了。

　　那水气凉丝丝地蹭过他的手背，触感竟有些熟悉，像奶奶清晨从井里捞起的西瓜皮，带着点泥土的腥甜，又透着草木被浸润后的清新凉意，舒服得让他不自觉地微微蜷起了指尖。

　　他依旧抿着唇，没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抬起右手，食指伸出，在清亮的月光下，对着那几点萤火，轻轻一划，凌空画了个圈。手腕抬得有些僵硬，动作带着久未如此“表达”的生涩，却画得异常缓慢、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就在这时，神奇的事发生了——

　　随着他指尖那无形的轨迹，那几点原本散漫游荡的萤火，竟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被一块无形的磁石吸住似的，“呼”地一下聚拢过来！

　　它们翅膀扇动的频率明显变快了，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急促的“嗡嗡”声。

　　那一点点的、孤零零的淡绿色光，渐渐靠拢，连成一片柔和的光晕，竟把他悬空的指尖都映得微微发绿，连指甲缝里都透出那奇异而温暖的光泽。

　　牧尘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那里面闪烁的不再是空洞，而是被点亮的、纯粹的好奇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惊喜。它们真的在动，好像……能听懂？

　　他心里模糊地想。这种无声的、魔幻般的回应，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小的、名为“开心”的涟漪。虽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弧度，和眼中短暂燃起的光彩，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他盯着光圈里舞动的小精灵看了几秒，眼神里那丝好奇与探究更加明显。然后，他那只悬着的、被萤火映绿的食指，轻轻向下一顿，朝着枯井幽深的洞口，点了下去。

　　“咚——”

　　一声极轻的响，像一滴饱满的水珠，从极高的地方坠下，落进了空无一物的深井。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敲破了夜的静谧。

　　然而，井底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回音，只有一片死寂，仿佛那声轻响也被井底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只在想象中，似乎荡开了一圈看不见的、寂寞的涟漪。

　　而那个由萤火聚成的、悬浮的光圈，随着他这一指，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突然就散了。

　　化作无数更加细碎的光点，像谁漫不经心撒下的一把碎钻，顺着粗糙、斑驳的井壁，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那点点绿光，在坠入井口彻底的黑暗前，还顽强地闪烁了几下，像最后的告别，随即，便眨眼消失无踪，被那口沉默的井吞没了。

　　牧尘站在井边，指尖还悬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向下的姿势，静静地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想从那片浓稠的墨色里，看出点什么来。

　　远处，隔着几重院子，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更反衬出此刻院中的绝对寂静。井底深处，似乎传来极其细碎的“沙沙”声，像还有泥沙在不住往下滑落，又像是有谁，在那无边的黑暗里，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月光毫无偏袒地洒在他侧脸上，额角那道浅粉色的、被碎发半掩着的疤痕，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像一条沉睡的、拥有了月光颜色的小虫子。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仿佛月亮都悄悄挪动了一寸，他才缓缓地、有些迟滞地收回手。

　　指尖相互摩挲了一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萤火环绕时那虚幻的、微弱的温度。那短暂的、与奇异之光互动的瞬间，在他心底留下了一抹轻快的、不同于往日沉重的痕迹。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口井，踩着满地的“碎钻”，往屋门口那块“融化的黄油”走去。

　　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孩童的雀跃， 而地上那些石榴叶的影子，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不再是静止的图案，倒像活了过来，变成了一群沉默的、黑色的小虫子，正跟着他的脚步，在月光下轻轻地、悄悄地爬行。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

　　只剩那口枯井，依旧在月光下，沉默地张着它黑洞洞的嘴，像在无声地咀嚼着什么，咀嚼着月光，咀嚼着萤火，咀嚼着这个夜晚，和一个孩子投向它的、未说出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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