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疯笑宫(五)

最新网址:http://www.abcsee.cc
  苏鸢婉抬起头,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怎么也止不住。

  沈念欢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嘴里还嚼着东西,见此情景刚要出声,便被江衍一个冷冽的眼神制止了。

  江衍的目光落在苏鸢婉身上,细细打量着。

  她乌黑的长发挽成雅致的古典发髻,几缕碎发贴着脸颊自然垂落,只是在乌黑发丝间,竟隐约掺了几丝刺眼的白发。

  她本是张姣好的面容,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白玉,眉毛淡得如远山含黛,细长又柔美,鼻梁更是秀挺精致。

  只可惜眼下那片乌青浓重,一双眼里也满是挥之不去的恐惧,生生折损了大半风姿。

  “本殿的模样,就这么吓人?”江衍开口,声音带着威严。

  苏鸢婉身子猛地一颤,连忙屈膝伏首,声音发颤:“臣女不敢!殿下玉树临风,风姿卓绝,臣女只是……只是一时失仪。”

  “起来吧。”江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鸢婉这才敢慢慢直起身,依旧低着头,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你不用太紧张,本殿只是有些话要问你。”江衍语调平稳,听不出半分情绪。

  目光落在苏鸢婉身上,将她细微的颤抖尽收眼底。

  “喏。”苏鸢婉垂首应着,指尖却死死绞着衣角,布料被捏得发皱。

  她怎会相信?入宫这些时日,她见惯了表面和善、内里阴狠的权贵,三皇子江衍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

  那个以虐杀宫人取乐的皇子,怎会真的只是“问话”?

  “将你在长乐宫里的遭遇说一遍,详细一点。”江衍缓缓迈步,靴底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苏鸢婉的心尖上。

  他刻意放缓动作,既是给她缓冲的时间,也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从她紧绷的脊背、躲闪的眼神里,判断她是否藏有隐情。

  苏鸢婉猛地跪倒在地,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她却似浑然不觉,声音带着哭腔:“臣女不敢,臣女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只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臣女日后当牛做马,必报殿下恩情!”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长乐宫里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那些血腥与屈辱,若是说出口,她怕不仅保不住命,还会落得比死更惨的下场。

  江衍眸色微沉,他不动声色地给一旁的沈念欢递了个眼色。

  他需要有人扮演“温和”的角色,打破苏鸢婉的心理防线。

  沈念欢立刻擦了擦手上的食物碎屑,快步上前想要扶起苏鸢婉,轻声安慰:“你别害怕,他不会伤害你的,三殿下其实很友善的。”

  苏鸢婉抬眼看向沈念欢,眼前的女子衣着陈旧,袖口甚至泛着毛边,可面容清秀,眼神里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切。

  可这份关切,在苏鸢婉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友善”不过是另一种陷阱。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头,不敢再看。

  江衍见状,眉峰微蹙。

  软的不行,便只能来硬的。

  他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指骤然掐住苏鸢婉的脖颈,指腹用力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江……”沈念欢惊声喊了出来,话刚出口,又迅速捂住嘴。

  她虽不解江衍为何突然动怒,却也知道他定是有自己的考量。

  江衍没有理会沈念欢,目光死死盯着苏鸢婉因缺氧而涨红的脸,声音冷得像冰:“你要不说,本殿不介意现在就送你下去,给跟你一起来的两个姐妹作伴。”

  他刻意提起“两个姐妹”,就是要戳中苏鸢婉最恐惧的地方。

  她亲眼看着那两个女孩死在长乐宫,如今死亡的阴影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不妥协。

  苏鸢婉的意识渐渐模糊,窒息的痛苦让她眼前发黑,可“两个姐妹”惨死的画面却异常清晰。

  她拼命摇头,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我说……我说……”

  江衍指尖一松,苏鸢婉失去支撑,踉跄着往后倒去。

  沈念欢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又快步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江衍背过身,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掐着她脖颈的触感还在,手在微微发抖。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是,对苏鸢婉这样被恐惧逼到绝境的人,唯有死亡的威胁,才能让她吐露实情。

  “说吧。”江衍将颤抖的手藏到身后,没有去上首的座位,而是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

  苏鸢婉没敢接茶盏,她深呼吸两口气,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泪水却无声地滑落。

  她断断续续地开口,一段荒谬又悲凉的往事,在空旷的殿宇中缓缓展开。

  十五岁的苏鸢婉,窗前总摆着半盏温茶,手边绣绷上的并蒂莲已初见模样。

  院外那株桃树是她与徐砚卿一同种下的,如今枝繁叶茂,春日里粉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总让她想起徐砚卿温声唤她“鸢婉”的模样。

  两家本就是邻里,徐砚卿中了进士那年,提着两箱聘礼登门求亲

  父亲捋着胡须笑,母亲拉着她的手红了眼,她躲在屏风后,忍不住偷偷瞧他。

  他穿着月白长衫,眉眼温润,见她望过来,还对她微笑,惹得她脸颊发烫。

  从前,徐砚卿就总爱找些由头来寻她。

  有时是送新得的诗集;有时是带她去郊外踏青,在溪边替她折一枝迎春;有时会在夜里两人隔着矮墙轻声对诗,直到母亲催着歇息,才恋恋不舍地道别。

  她总爱坐在桃树下想婚后的日子。

  清晨一起在院里浇花,他读圣贤书,她绣嫁妆,午后煮一壶茶,听他讲朝堂趣事。

  春日里他会牵着她的手,去看漫山桃花,就像他说的“往后每个春天,都要与你共赏”。

  连梦里都是甜的,梦见自己穿着凤冠霞帔,他掀起盖头时,眼里满是欢喜,轻声说“鸢婉,我等这日好久了”。

  可这份浸在蜜里的憧憬,却被一道明黄的圣旨彻底打碎。

  那天管家慌忙的跑进来,声音发颤地说跟所有人说,皇上选秀的旨意已经到府外了。

  她手里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并蒂莲的丝线断了好几根,就像她与徐砚卿的婚约,骤然间没了着落。

  她望着院外的桃树,花瓣还在落,可那个说要陪她看遍桃花的人,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及笄礼了。

  “鸢婉,莫怕,咱们一起去上京,往后也好有个照应。”县丞家的女儿谢依然握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安慰。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都爱读诗词、喜绣海棠,是旁人眼中最要好的手帕交。

  苏鸢婉望着谢依然的眼睛,心中的惶恐才稍稍淡了些。

  上京的路,她们与青州刺史家的嫡次女何清瑶凑到了一起。

  苏鸢婉此前从未见过何清瑶,却在初见时便生出几分亲近。

  何清瑶虽出身比他们高贵,却无半分骄纵,说话温温柔柔。

  三个人同乘一辆马车,白日里聊些家乡的趣事,夜里便挤在一处睡觉,倒让漫长的旅途多了几分暖意。

  可苏鸢婉心底的愁绪,终究藏不住。

  每到夜深人静,她就会想起那个等她及笄的秀才,想起未绣完的嫁衣裳,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谢依然总会悄悄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等咱们熬过这阵子,说不定能求皇上放咱们回家呢?”

  何清瑶则会从行囊里翻出一小块桂花糕,塞到她手里:“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即便队伍管得严,她们也总想着法儿地哄她。

  这份情谊,成了苏鸢婉那段日子里唯一的光。

  可上京的路,远比她们想象的残酷。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个月,沿途不断有秀女倒下。

  有的是受不了连日的舟车劳顿,吐得肝肠寸断后没了气息;有的是被管事嬷嬷动辄打骂,伤重不治;还有的,只是因为多问了一句“还有多久到”,就被拖到车后,再也没回来。

  短短一个月,死了五个秀女,尸体就像丢弃的垃圾一样,随意埋在路边的荒草丛里。

  队伍里的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只有偶尔传来的啜泣声,很快又被管事嬷嬷的呵斥压下去,人心惶惶得像要沉底。

  好不容易熬到皇城脚下,苏鸢婉以为能喘口气,却被直接推进了储秀宫的大门。

  小小的储秀宫,竟塞了两百多个秀女。

  她们住的地方比农户的柴房还拥挤,二十几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夜里连翻身都难。

  天还没亮,公鸡刚打第一声鸣,就有嬷嬷拿着鞭子来催起身,逼着她们学《宫女训》,背不好就要罚跪,跪到膝盖渗血也不准起来。

  在这里,“规矩”比命还重。

  笑要笑得标准,嘴角必须咧到颧骨处,露出八颗牙齿,多一颗少一颗都不行。

  说话要轻声细语,不能有半分自己的情绪。

  连走路都要提着裙摆,步幅不能超过三寸。

  若是犯了错,等待她们的便是地狱。

  苏鸢婉曾亲眼看见,一个秀女因为笑的时候多了几分真心,被“掌笑太监”拖到院子里,用烧红的铁钳硬生生掰她的嘴。

  铁钳碰到嘴唇的瞬间,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那秀女的惨叫声撕心裂肺,牙龈被扯得出血,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在脸上画出两道狰狞的“笑纹”。

  最后,那秀女疼得昏死过去,再也没醒过来。

  她们住的那间房,一开始有四十个人,可一个月后,就只剩下不到二十个。

  被打死的,直接用草席裹着,由小太监拖到宫墙外的乱葬岗;被打残的,要么被送给年老的太监当使唤丫头,要么就被派去干最脏最累的活,熬不了几天也没了踪影。

  这些人里,有吏部尚书的侄女,曾穿着绫罗绸缎,十指不沾阳春水;有左将军的嫡次女,曾骑射过人,英姿飒爽;也有出身青楼的女子,眉眼间带着风情;甚至还有容貌清秀的农妇,只是因为长得好看,就被强行选了进来。

  可在这里,身份、容貌都毫无意义,所有人都像待宰的羔羊。

  苏鸢婉每晚都能听到宫墙外传来女人凄厉的叫喊,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苏鸢婉胆子小,每次看到嬷嬷拿着鞭子过来,都会吓得浑身发抖。

  是谢依然和何清瑶,总把她护在身后,替她挡下很多责骂。

  夜里她睡不着,是她们陪着她说话,让她撑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若没有她们,苏鸢婉知道,自己早就垮了。

  一个月后,两百多个秀女,只剩下六十个。

  她们又过了半个月相对“轻松”的日子。

  其实就是干宫女的活,洗衣、扫地、端茶倒水,虽然累,却不用再担心被随便打死。

  苏鸢婉以为,这样的日子或许能一直过下去,可她还是太天真了。

  那天清晨,宫里突然来了个尖嗓子的太监,自称是姜公公,奉了皇上的旨意,要从她们中间挑人去长乐宫。

  苏鸢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说过长乐宫,那是皇上的私人宫殿,进去的人,很少有能出来的。

  可她躲不过,姜公公的目光扫过她们,手指一点,她、谢依然、何清瑶,还有其他十七个秀女,都被选中了。

  踏入长乐宫的那一刻,苏鸢婉就觉得浑身发冷。

  这里的宫殿金碧辉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四处都挂着红色的绸缎,却像染了血一样;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脸上的笑容像是固定一样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而皇上,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却以折磨她们为乐。

  他会让她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雪地里跳舞,直到有人冻僵。

  会让她们喝加了料的酒,看着她们失态的样子哈哈大笑。

  还会用各种奇怪的刑罚折磨她们,却要求她们必须一直笑着,哪怕疼得快死了,也不能皱一下眉。

  谢依然最先撑不住。

  那天皇上心情不佳,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命人用鞭子抽谢依然。

  鞭子上还缠着细铁丝,一鞭下去,皮肉就被撕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谢依然的衣服。

  谢依然疼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叫出了声。

  就是这一声,彻底激怒了皇上。

  “敢在朕面前哭?那就让你永远笑着!”皇上冷笑着,命人拿来针线和细铁钩,要给谢依然施“笑刑”。

  用铁钩把她的嘴角往两边扯,再用针线缝起来,让她永远保持“笑”的样子。

  当谢依然被扔回偏房时,她们看见的就是针线穿过谢依然的嘴唇,她疼得眼泪直流,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

  即便这样,谢依然还是没熬过去,夜里她实在疼得受不了,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微弱的哭声,被巡逻的太监听到,报给了皇上。

  皇上不耐烦地挥挥手:“哭哭啼啼的,晦气,赐死吧。”

  当太监拿着绳子走到谢依然面前时,谢依然眼里满是绝望,最后还是被活活勒死了。

  谢依然死后没几天,何清瑶也遭了难。

  何清瑶生得极美,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像带着星光。

  皇上见了,竟说她“笑得好看”,赏了她一朵“笑冕花”。

  那花看起来娇艳欲滴,花瓣是深红色的,可苏鸢婉却觉得那颜色像血。

  何清瑶捧着花,谢了恩,可当天夜里,她就开始不对劲。

  先是忍不住地笑,一开始还是轻声笑,后来就变成了疯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停不下来。

  苏鸢婉守在她身边,想让她停下来,可何清瑶只是看着她,笑得越来越疯,最后竟一口气没上来,活活笑死了。

  后来苏鸢婉才知道,那“笑冕花”里掺了致幻的毒药,会让人一直笑,直到笑断气。

  两个最好的姐妹,接连惨死在自己面前,苏鸢婉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她整日提心吊胆,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谢依然被缝住的嘴,梦见何清瑶疯笑的样子。

  她想过死,可每次拿起剪刀,又没了勇气。

  她还想活着,还想再看看家乡的桃树,再看看那个等她的人。

  可这份苟活,也让她活得浑浑噩噩,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直到那天,在御前出错。

  苏鸢婉的话音落下时,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轻响。

  她垂着头,眼眶泛红,泪珠还挂在睫羽上,嘴角却仍牵着一抹僵硬的笑。

  那是在储秀宫与长乐宫被反复训练出的模样,哪怕心已碎成齑粉,这笑容也像刻在脸上的烙印,卸不下来。

  江衍坐在椅上,指尖轻轻叩着扶手,目光落在她悲喜交织的面容上,声音比先前柔和了几分:“在这里,不想笑,便可以不用笑。”

  苏鸢婉却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惶恐,连连摇头:“殿下,不可以的!万万不可!”
  http://www.abcsee.cc/48450/4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abcsee.cc。ABC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abcse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