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糖画绕指柔，殿内灼心焰

　　江南的温软，像一层无形的纱，试图包裹住若离周身的寒意，却终究无法真正渗透。

　　她依旧如同行走在世间的冰雕，感受着，评判着，却从不留恋。

　　这一日，恰逢某个小镇的集市日。

　　长街之上，人流如织，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嘈杂的生气。

　　若离行走其间，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人们会下意识地为她让开道路，被她的容光所慑，却又因那生人勿近的冰冷而不敢多看。

　　她的目光，被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吸引。

　　那是一个做糖画的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手指却异常灵巧。

　　他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副烧得温热的铜板，手边一小锅熬得金黄透亮的糖稀。

　　他用一把小铜勺舀起糖稀，手腕悬空，飞快地挥洒勾勒，或提、或顿、或放、或收，动作行云流水，如同在作画。

　　糖稀落在光洁的铜板上，迅速冷却凝固，不过眨眼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便已成型，羽翼舒展，姿态优美。

　　他用一根竹签趁热粘上，轻轻一撬，晶莹剔透的糖凤凰便递到了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孩子手中。

　　孩子欢呼雀跃，周围也响起一片叫好声。

　　若离静静地看着。

　　她看的不是那糖凤凰的形态，而是老人那双手——稳定，精准，充满了一种历经千锤百炼的、对手中材料的绝对掌控力，以及一种将普通糖稀化为神奇的艺术创造力。

　　这不同于法力的炫技，这是一种属于凡俗的、却同样登峰造极的“技”。

　　老人注意到了一旁静立的若离。他在这集市摆摊几十年，见过的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气度的女子。

　　他笑了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显得格外淳朴：“姑娘，也来个糖画？老汉我能画七十二般花样，包你满意。”

　　若离的目光落在那一锅金黄的糖稀上。

　　“可能画花？”她问。

　　“能！自然能！”老人笑道，“牡丹、月季、兰花……姑娘想画什么花？”

　　“清渊花。”若离淡淡道。

　　老人脸上的笑容一僵，挠了挠头：“清渊花？这……老汉孤陋寡闻，从未听过此种花……姑娘，可否描述一下形态？”

　　若离沉默了片刻。

　　她本体清渊花，乃至高灵物，形态缥缈玄奥，岂是凡俗糖稀所能描绘？即便描述，这老人又如何能理解？

　　但看着老人那双诚恳而带着些许窘迫的眼睛，她竟难得地没有直接离开。

　　她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尖一缕极淡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太阴清辉溢出，在空气中迅速勾勒出一朵花的虚影——花瓣繁复层叠，如同冰晶凝结，花蕊处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晕，整体清冷、神秘、尊贵不可方物。

　　这虚影只存在了一刹那便消散了。

　　但那一刹那的光华与形态，却让周围嘈杂的集市都为之一静！所有人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呼吸，虽然看不真切，却本能地感到震撼。

　　那做糖画的老人更是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虽未看清全貌，却捕捉到了那惊心动魄的美丽与寒意。

　　“这……这……”老人结巴了，“仙子……这花……太……太神奇了，老汉……老汉这粗陋手艺，怕是……怕是玷污了……”

　　他脸上露出羞愧和为难之色。

　　若离看着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却依旧试图创造美好事物的手，冰蓝色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

　　“无妨。”她道。

　　“便画你最拿手的吧。”

　　老人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哎，好，好！”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再次舀起糖稀，神色变得无比专注。

　　这一次，他倾注了全部的心神，手腕运转更加沉稳，糖稀流淌，丝丝缕缕，在空中勾勒出繁复无比的线条。

　　他画的是一朵并蒂莲。

　　两朵莲花相依相偎，共用一枝，花瓣层层绽放，甚至连荷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和差错。

　　当最后一点糖稀落下，一朵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的并蒂莲糖画呈现在眼前，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比之前那只凤凰还要精美数倍！

　　“姑娘，您看……”老人小心翼翼地将糖画递过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杰作。

　　若离接过那朵并蒂莲糖画。

　　糖画很轻，带着温热的甜香。

　　形态的确精美，堪称俗世技艺的巅峰。

　　但……不是清渊花。

　　她看着那相依相偎的双莲，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并蒂莲，象征恩爱、团圆。

　　于她而言，是陌生到近乎虚无的概念。

　　她低头，轻轻咬下一小片莲花瓣。

　　甜。

　　纯粹的、干净的、属于麦芽和蔗糖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带着焦香。

　　很甜。

　　却甜得……有些空洞。

　　她静静地吃完了整朵糖画。

　　然后，如同之前一样，留下了一份远超糖画价值的报酬——这次是一小袋能强健体魄、延年益寿的“百草精华丸”。

　　老人捧着那袋灵气盎然的药丸，看着若离离去的身影，久久无法回神，最终只是深深一拜。

　　若离走出集市，口中的甜味渐渐散去。

　　糖画的技艺令人惊叹，其甜味也足够纯粹。

　　但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不如那日冰川裂隙中那碗粗粝的肉汤，不如“杏花春雨”那块温暖的定胜糕，甚至不如那杯清苦的莲心茶来得……深刻。

　　那种深刻的“味道”，似乎总是与某种强烈的“情感”或“生命力”联系在一起。

　　而情感，恰恰是她最无法理解、也最不需要的东西。

　　她微微蹙眉，将这点莫名的思绪抛开。

　　……

　　炽阳居。

　　容澈对着那只依旧冒着丝丝黑烟、结构复杂却彻底瘫痪的“金属怪鸟”，已经枯坐了一天一夜。

　　他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甚至不惜耗损元气试图强行稳定核心，却都徒劳无功。

　　那枚作为能量核心的赤焰珠变得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彻底爆炸，将他连日来的心血乃至小半个炽阳居都炸上天。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殿下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实力上的，更是某种本质上的。

　　殿下是九天玄冰，永恒强大，而他……似乎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只会添乱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他痛苦万分。

　　“不行！我不能放弃！”他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燃起一股不服输的执拗火焰。

　　“殿下还没回来！我一定要在她回来之前修好它！不！是做出一个更好的！”

　　一股近乎偏执的冲动支配了他。

　　他猛地想起家族秘传的一种禁忌炼器手法——以自身精血神魂为引，强行沟通器灵，虽然这破鸟压根没器灵，稳定核心！

　　这种方法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严重反噬，甚至可能损伤道基！

　　以往家中长辈严令禁止他使用。

　　但此刻，被挫败感和急于证明自己的念头冲昏头脑的容澈，完全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带着灼热的、属于赤阳灵体的精纯能量。

　　他迅速将流血的手掌按在那躁动不安的赤焰珠上，同时另一只手快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催动了那禁忌的法门！

　　“以我之血，燃我之魂，定！”

　　轰——！

　　一股狂暴的能量瞬间从赤焰珠中反冲出来，顺着他的手臂狠狠撞入他的体内！

　　容澈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他感觉自己的经脉如同被烈火灼烧，神魂仿佛被撕裂般剧痛！

　　但他死死咬着牙，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不顾一切地催动着精血与神魂之力，强行压制着那股反噬之力，试图与那失控的核心建立连接！

　　炽阳居内，光芒爆闪，能量乱流疯狂肆虐，将周围的东西都掀飞出去！

　　整个过程惊险万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能量波动才渐渐平息下来。

　　容澈脱力般地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掌心伤口狰狞，脸色苍白得吓人。

　　但……那只金属怪鸟核心处的赤焰珠，竟然真的……暂时稳定了下来！

　　虽然光芒依旧有些明灭不定，但至少不再散发那种危险的毁灭气息了。

　　他……成功了？

　　容澈看着那只终于安静下来的怪鸟，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成功了！小爷我成功了！哈哈哈！”他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围着那只金属鸟又跳又笑，像个疯子。

　　虽然只是暂时的稳定，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他做到了！他用禁忌的方法，做到了之前做不到的事情！

　　“殿下……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不是废物……”他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带上了哽咽，最后无力地再次坐倒在地，靠着冰冷的金属鸟身，昏睡过去。

　　脸上还带着疲惫、痛苦，却又满足的笑容。

　　炽阳居内一片狼藉，证明着刚才的凶险与疯狂。

　　——

　　玉清珩在黑水古城附近的调查取得了突破。

　　他发现那诡异的寒毒，其源头竟指向一处早已废弃的、与当年蚀骨幽主祭坛有关的隐秘法阵！

　　法阵有被近期启动过的痕迹，并且残留的能量中，赫然夹杂着一丝与仿制母气鼎力量同源的、驳杂的生机！

　　有人似乎在利用古战场残留的邪阵，试验甚至培育某种可怕的东西！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将消息加密传回诛邪盟总部，并亲自镇守在那处邪阵外，忧心如焚。

　　澹台明澈顺藤摸瓜，竟然真的追踪到了一丝那“生机散”源头的气息！

　　那气息最后消失的地方，指向中州一个极其显赫却又敏感的势力——皇室供奉院！澹台明澈心中巨震，此事竟牵扯到了世俗皇权与修真势力的交织地带？

　　事情变得越发复杂和危险了。

　　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动作，将线索深埋心底，变得更加谨慎。皇室供奉院水深无比，绝非云梦泽可以轻易触碰，必须从长计议。

　　无夜镇守在那处崩溃的跨界传送阵旁，日夜以剑意感应。终于，在一日夜的枯守后，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空间裂缝对面的神识波动！

　　那波动邪恶、贪婪、充满了对生机的渴望！对方并未放弃，仍在试图定位和重建通道！

　　无夜没有任何犹豫，凝聚全身剑意，化作一道斩破虚空的惊鸿，循着那丝波动，狠狠斩入空间裂缝之中！

　　“噗——！”

　　遥远的未知之地，仿佛传来一声闷哼与惊怒的咆哮，那丝神识波动瞬间消散，空间裂缝也彻底坍塌弥合。

　　无夜脸色微微白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彻底消失的阵法痕迹。 警告已经送达。 但，危机并未解除。

　　而苏砚，在他的临河小院里，日复一日地对着那块定胜糕，如同进行着某种绝望的仪式。

　　他的气息越来越沉寂，也越来越危险。

　　那经过清渊精血淬炼的先天净水体，在他极致的痛苦与执念滋养下，竟开始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异变。

　　他周身偶尔会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热的“寂灭”之气，与他原本纯净的水灵根截然相反。

　　这一日，他如同往常一样，对着那块早已冷透的糕点发呆。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

　　忽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望向昭云殿的方向！

　　虽然相隔万里，虽然修为差距如同天堑，但在那一瞬间，他体内那属于若离的清渊精血，竟然微微灼热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刹那，虽然微弱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苏砚的心脏却疯狂地跳动起来！

　　殿下……是殿下吗？是她发生了什么？还是……只是他的痴念产生了幻觉？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呼吸急促，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是幻觉吗？ 还是……真的？

　　那一丝微弱的联系，如同在无尽黑暗深渊中投下的一缕微光，瞬间点燃了他全部卑微的希望与疯狂。

　　他再也无法安心待在这小院里。

　　他要回去！想留在她的身边！

　　哪怕只是远远地守在昭云殿外！

　　哪怕只是能离她更近一点！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毫不犹豫地冲出门，甚至连院门都忘了关，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水汽，融入了江南的雨幕之中，朝着北地方向，疾驰而去！

　　定胜糕孤零零地留在桌上，渐渐被潮气浸润。

　　而引发这一切微弱感应的源头——昭云殿内，容澈正耗尽精血神魂，强行稳定他那危险的造物。

　　那瞬间爆发又被他拼命压制的、混杂着赤阳精血与禁忌之力的异常能量波动， 悄无声息地穿透了昭云殿的禁制，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依旧被万里之外、与之有着最深刻血脉联系的苏砚，捕捉到了那一丝涟漪。

　　误会，由此而生。

　　却也或许是命运，又一次无情地拨动了它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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