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消失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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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区的夜总带着股霉味。我租的公寓在巷子最深处,墙皮剥落得像被啃过的玉米,楼梯扶手上积着半寸厚的灰,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活像哪个老寡妇在哭。但对面的“红星公寓”不一样。那栋楼红砖外墙刷得发亮,楼道里总飘着茉莉香,连晾衣绳上的床单都洗得发白,边角绣着小雏菊——直到那栋楼的灯,开始在凌晨三点准时亮起。
那是一个梅雨季的深夜,雨丝像细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洒落着,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之中。我加班到深夜两点半,疲惫不堪地抱着电脑,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丝轻轻地黏附在我的眼镜片上,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难以看清前方的道路。我不得不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擦拭一下镜片,以确保自己不会走错路或者撞到什么东西。
当我拐过一个巷口时,突然间,一道明亮的光芒划破了黑暗。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红星公寓的一扇窗户亮了起来。那扇窗户并不是路灯,也不是霓虹灯,而是正正对着我家床的那扇窗户。
那扇窗户的亮光在这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耀眼,仿佛是一颗孤独的星星,在黑暗中独自闪耀。它的存在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通常这个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应该是安静而黑暗的。
窗帘没拉严,漏出半截白裙子。
那裙子像泡在牛奶里,裙摆沾着水,贴在腿上,往下滴着水。女孩背对着我,踮着脚擦窗户,湿发披在肩上,发梢滴下的水在瓷砖上溅起小水花。我站在雨里看了十分钟,她始终没回头,擦玻璃的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左手抹三下,右手抹三下,擦到窗沿时,手腕轻轻打个旋儿,水珠就顺着指缝落进窗台上的白瓷花盆。
花盆里种着株百合。
后来我才知道,那株百合是假的。
但当时我以为是真花。它的花瓣白得透亮,叶子上凝着水珠,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女孩擦完窗户,转身去阳台收衣服——晾着件男式衬衫,藏青色,袖口磨得发毛。她踮脚取下衬衫时,我瞥见了她的侧脸:皮肤白得像纸,鼻梁挺得像刀削,嘴唇是淡粉色的,没涂口红,却比楼下车摊的玫瑰还艳。
她把衬衫搭在胳膊上,抬头看了眼对面。
我吓得差点摔了电脑。
她的窗户正对着我的床,此刻我正扒着窗户往下看,我们的视线在雨幕里撞了个正着。她的眼睛很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睫毛上沾着水,微微颤动。然后她笑了——不是吓人的笑,是那种邻居家妹妹见了你会有的笑,嘴角有个小梨涡,梨涡里盛着半盏楼道的暖光。
我僵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窗台上的百合在风里晃了晃,一滴水珠“啪嗒”掉在我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的水点打湿了我的裤脚。
从那天起,我成了时间的奴隶。
我定了三个闹钟:凌晨两点五十,两点五十五,三点整。两点五十,我准时拉开窗帘;两点五十五,我趴在窗台上数楼下的地砖缝;三点整,红星公寓302的灯准时亮起,窗帘缝隙里漏出那截白裙子,像根温柔的绳子,把我从混沌的夜里捞起来。
我开始仔细观察并记录她的日常生活习惯。经过一段时间的留意,我发现她总是在凌晨三点这个特定的时间点现身。她每次出现后,都会花费大约半个小时来擦拭窗户,仿佛这是一项她非常重视的任务。
在这半个小时里,她会换上不同的衣服。有时候,她会穿上一袭洁白的裙子,宛如仙子降临;有时候,她会选择一件蓝色的布衫,给人一种清新淡雅的感觉;还有些时候,她会穿上一件已经褪色的红色毛衣,透露出一丝岁月的痕迹。
当她收衣服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对面。而我呢,有时会故意不开灯,让房间陷入一片黑暗。这时,她就会静静地站在窗前,那对梨涡翘得如同弯弯的月牙,美丽而迷人。
然而,当我开着灯的时候,她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她会轻轻地捂着嘴笑,似乎对我开灯的举动感到有些意外和有趣。同时,她还会用手指在唇上比出一个“嘘”的手势,好像在告诉我不要出声,保持安静。
我从来没见过她出门。
红星公寓的其他住户总说302“不干净”。楼下的张奶奶买菜回来,看见我趴在窗台上,就拽我袖子:“小伙子,别看那屋!十几年前就没人住了!”
“十几年前?”我愣住。
张奶奶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害怕被人听到似的,轻声说道:“那时候我才刚刚搬到这里来,住在 302 的是一位女老师,教语文的,长得那叫一个俊俏啊!”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位女老师的模样,然后接着说,“可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夜里,她男人突然从外地回来了。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在屋里大吵了起来,那声音大得啊,整栋楼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奶奶摇了摇头,继续道:“结果第二天一早,警察就来了。我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位女老师跳楼自杀了!她男人抱着她的尸体,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啊,嘴里还念叨着‘我不是故意的’。唉,真是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张奶奶叹了口气,“再后来,那间屋子就被锁上了,钥匙放在居委会。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住那间屋子了。”住。”
我盯着302的窗户,心跳得厉害。那天夜里,我又看见她擦窗户。她擦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擦掉什么看不见的污渍。擦到窗沿时,她突然停住,手指轻轻碰了碰玻璃——那里有块裂纹,像道浅浅的疤。
“你在看什么?”她突然开口。
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飘进耳朵,带着点潮湿的水汽。
“我……我没看什么。”我结巴着。
她笑了,梨涡又出来了:“骗人。你每天都看,我都看见了。”
风掀起她的裙角,我这才发现,她的脚腕上系着根红绳,绳子褪了色,却编得很精致。
“你叫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低头扯了扯裙角:“我叫……阿月。”
“阿月?”
“嗯。”她抬头看我,“你呢?”
“我叫陈默。”
“陈默。”她念了一遍,像是在品尝这两个字的滋味,“很好听的名字。”
那天之后,我们开始“对话”。她擦窗户时,我会敲着玻璃打手势;她收衣服时,我会举着便签纸,用马克笔写“今天下雨”“注意保暖”;她晾床单时,我会把我的白衬衫搭在晾衣绳上,和她的女式衬衫并排——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她穿男装。
她似乎很喜欢我的衬衫。有天夜里,她收完衣服,突然把我的白衬衫抱进怀里,贴在脸上。隔着玻璃,我能看见她的肩膀在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阿月?”我敲了敲玻璃。
她抬头,眼睛红红的:“陈默,你说……人死了之后,还会记得以前的事吗?”
我愣住了。张奶奶的话在耳边炸响:“十几年前就没人住了……跳楼了……”
“我……我不记得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只记得,有个穿白衬衫的男孩,总在我楼下等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他长什么样?”
“很高,戴眼镜,笑起来有个酒窝。”她歪着头,“他说,等他攒够钱,就买套有阳光的房子,娶我。”
我的喉咙发紧。那是我。大学时,我确实在红星公寓楼下等过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后来她出国了,我们再没联系。
“阿月,你是不是……”
“叮——”
我手机响了。是物业的电话:“陈先生,红星公寓302线路老化,引发火灾!请立即撤离!”
我像触电一样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身下的椅子由于失去平衡,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我完全顾不上这些,因为此刻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住了——红星公寓已经被熊熊大火吞噬,火舌如恶魔的舌头一般,贪婪地舔舐着公寓的外墙,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染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滚滚浓烟中,传来阵阵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让人毛骨悚然。有人在疯狂地砸门,有人在绝望地哭喊,整个楼道都被这恐怖的氛围所笼罩。楼道里的声控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醒,纷纷亮起,然而它们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就像一串被扯断的珍珠,散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阿月!”我毫不犹豫地大吼一声,声音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然后,我像一头失控的野兽一样,抓起外套,毫不犹豫地向外冲去。
楼道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仿佛是一个可怕的迷宫,让人迷失方向。烟雾呛得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我只能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向前冲。突然,我感觉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定睛一看,原来是302的邻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正手忙脚乱地举着灭火器,对着四周胡乱喷射,嘴里还念叨着:“作孽啊!这屋空了十几年,咋还着火了!”
我心急如焚,根本没有时间跟他解释,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开了他,继续朝着302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路上,我撞开了消防栓,撞开了一切可能阻挡我前进的障碍物。
然而,浓烟实在是太浓了,我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只能凭着记忆,在这烟雾弥漫的楼道里横冲直撞。楼梯扶手被大火烤得滚烫,我一不小心碰到,手掌立刻传来一阵灼痛,仿佛被火烤过一般。天花板上的电线也在大火的肆虐下“滋滋”作响,不时冒出火花,烧焦的塑料味弥漫在空气中,呛得我直咳嗽。
“阿月!你在里面吗?”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嗓子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沙哑,但我根本顾不上这些,我只希望能听到阿月的回应,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回应我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302的门被烧得变形,我踹开门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屋里全是烟,什么也看不见,我摸索着往里走,指尖碰到墙壁——墙皮大块大块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红砖,红砖上还留着水渍,像谁曾经在这里擦过无数次窗户。
“阿月!”我扑到窗台前。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她站在窗台上,白裙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裙角沾着黑灰。她怀里抱着那盆假百合,百合的花瓣被火烧得卷起来,露出里面发黄的铁丝骨架。她的脚腕上,那根红绳还在,烧得只剩半截,末端焦黑。
“陈默。”她转过身,眼睛亮得吓人,“你终于来了。”
“阿月,跳下去!我接着!”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凉得像冰,腕骨细得能掐出水。
“你记起来了?”她笑,“那年你等的女孩,就是我。”
“什么?”
“我跳楼那天,你在楼下等我。我喊你名字,你没听见。”她的指尖抚过我的脸,“后来我才知道,你根本没看见我——你等的女孩,是穿蓝裙子的。”
我想起来了。大学时,我确实在等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她临时出国,我在楼下等了三天,最后只等到一场雨。
“那你……”
“我是她的影子。”她轻声说,“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执念。她爱你,所以不肯走;她怕你等不到她,所以把自己困在这里。”
火势越来越大,房梁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我抱着她往窗边退,浓烟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阿月,我带你走!”
“不用了。”她把那盆假百合塞进我怀里,“帮我把它,种在你窗台上。”
“阿月!”
“陈默。”她吻了吻我的嘴唇,凉丝丝的,像片雪花,“这次,换我等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我推出了窗外。
我重重摔在消防气垫上,怀里还抱着那盆假百合。抬头望去,302的窗户已经坍塌,火光里,我仿佛看见个白裙子的身影,在浓烟中对我挥手。
后来警察告诉我,302根本没人住。
“线路老化引发的火灾,没人伤亡。”他们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以后别在楼道里堆杂物。”
我点点头,没说话。
如今,我栖身于红星公寓正对面的公寓之中。那扇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假百合,其花瓣由塑料制成,永远不会凋零。每至凌晨三点,我总会习惯性地拉开窗帘,凝视着那扇空无一人的窗户,轻声说道:“阿月,今日下雨了。”
有时,当我轻轻拉开窗帘时,会瞥见窗帘缝隙中露出半截洁白的裙摆,仿佛阿月正站在窗边,静静地倾听着我的话语。
而有时,我会惊讶地发现窗台上多了一朵真正的花朵——洁白如雪,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宛如刚刚从外面采摘而来。
我深知,这一切都是阿月在默默地等待着我。
她被困在那栋熊熊燃烧的楼里,被困在那盆永远不会枯萎的假百合中,被困在十几年前那场倾盆大雨里。
然而,她依然在耐心地等待着我。
她等待着我能够回忆起她,等待着我能够深深地爱上她,等待着我能够将她从时间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让她在温暖的阳光下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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