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鞋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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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的雨丝裹着松针的苦香,顺着青瓦檐角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洼里浮着半片褪色的纸钱。我缩着脖子躲进松月斋——这间藏在云栖镇深巷里的老书斋,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民俗考据木牌,据说是前清秀才的孙子开的。小同志,您这是找死。
声音从堆满旧书的藤椅后传来。我抬头,看见个穿月白对襟衫的老人,银白的山羊胡沾着茶渍,手里攥着把缺了口的紫砂壶。他脚边的竹筐里堆着几双老鞋,千层底的青布鞋,皂色的云头履,最上面那双玄色缎面的,鞋尖还缀着粒鸽血红玛瑙。
王阿公,我把笔记本往前递了递,我想写云栖镇的民俗禁忌,您说的宁可试人棺,不可试人鞋......
老人突然攥紧了紫砂壶,壶盖磕在壶身上发出脆响:作孽哟,上个月村东头的巧珍,就是试了双鞋......他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穿那双鞋走了七步,脚腕子就烂了,血珠子滴在地上,开出黑牡丹......
我正要追问,窗外的雨突然大了。风卷着纸钱扑打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王阿公霍然起身,把我按在藤椅上,从柜台下摸出块红布:莫问,莫看,今晚就住我这,明早我送你出镇。
可有些事,偏巧撞在坎儿上。
后半夜我被尿意憋醒,摸黑去院角的茅房。云栖镇的老房子都带天井,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月光透过葡萄架漏下来,在地上碎成银斑。路过杂物间时,我听见里面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翻东西。
我喊了一声。
门一声开了。借着月光,我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我,正蹲在竹筐前翻找。她的头发挽成个髻,插着根银簪,后颈有块暗红的胎记,形状像朵六瓣梅。
阿婆,这么晚还不睡?我认出那是住在隔壁的陈阿婆,上个月刚过七十大寿。
陈阿婆的动作顿了顿,缓缓直起腰。她手里攥着双玄色缎面鞋,正是白天王阿公竹筐里最上面那双。鞋尖的玛瑙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鞋帮上绣着金线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像是活物。
姑娘家家的,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像两块砂纸摩擦,莫要动不该动的东西。
我后颈发寒,想跑却挪不动腿。陈阿婆一步步朝我走来,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可奇怪的是,影子的脚是悬着的,没沾着青石板。
这鞋啊,她抬起脚,我这才看清——她的左脚赤着,脚踝处爬满青紫色的筋络,皮肤薄得能看见下面的白骨,是替死鬼穿的。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陈阿婆的指甲变得又尖又黑,掐住我的手腕:三十年前,张屠户家的小闺女被狼叼走了。狼叼走的不止是人,还有她的魂。她穿着这双鞋跑啊跑,鞋跟沾了青石板的血,鞋尖蹭了土地庙的香灰......
她的嘴咧得更开,露出牙龈:后来啊,她找着替身了。每回有人试这双鞋,她的魂就跟着走一步。七步一烂,七七四十九步,替身的魂就被勾进鞋里,替她受轮回之苦......
我想喊,可喉咙像被人攥住了。陈阿婆的手指掐进我腕骨,疼得我眼泪直掉。她的另一只手举起那双鞋,鞋口对着我的脚:来,试试看?
阿婆!
一声暴喝惊得我魂飞魄散。王阿公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灯焰被风卷得歪歪扭扭,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陈阿婆的动作顿住了,她转头看向王阿公,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里钻出来。
老东西,她的声音混着另一个女人的尖啸,你要管闲事?
王阿公把煤油灯往地上一摔,火舌舔着青砖。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纸,上面画着朱砂符咒:云栖镇三百年规矩,鞋祟见符如见阎罗!他咬破食指,在符咒上一抹,血珠子渗进去,符咒地烧起来。
陈阿公的身体剧烈颤抖,她手里的鞋掉在地上。我趁机往门外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是那双玄色缎面鞋。我低头一看,鞋尖的玛瑙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里面渗出黑血,滴在我手背上,烫得像块烙铁。
快走!王阿公拽着我往院外跑,鞋祟追上来了!
身后传来刺耳的指甲刮墙声。我回头,看见陈阿婆的脸贴在院墙上,眼睛是两个血窟窿,嘴角咧到耳根:姑娘,替我走完这七步......
王阿公拽着我冲进土地庙。庙里的土地公像落满灰尘,供桌上摆着半块月饼。他把符咒贴在门楣上,又抓了把香灰撒在我脚边:蹲下,别回头!
庙外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无数只脚在青石板上磨蹭。我闻到股腐臭味,像是泡了水的破棉絮混着烂肉。王阿公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里面是深褐色的液体:喝下去,是雄鸡血混了朱砂。
我捏着鼻子灌下去,喉咙像着了火。这时我才看清王阿公的脸——他的左边眼窝是空的,黑洞洞的,能看见里面的白骨。
我年轻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也是个采风的学生。我试了那双鞋,走了七步......他掀起裤腿,小腿上爬满青紫色的纹路,像无数条小蛇钻进皮肤,现在啊,我是替死鬼的守门人。
庙外的指甲声停了。我听见陈阿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你们逃不掉的......
王阿公突然抓住我的手,把个冰凉的东西塞进我掌心——是那双玄色缎面鞋。鞋尖的玛瑙裂得更开了,里面渗出的黑血滴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拿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替我走完这七步。
我尖叫着往后退,却撞在土地公像上。神像的脑袋突然掉了下来,滚到我脚边。我这才发现,神像的脑壳里塞满了头发——全是我白天在书斋里见过的,陈阿公竹筐里的老鞋上拆下来的。
陈阿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身体已经透明了,能看见后面的月亮。她的左脚还是赤着,脚踝处的骨头茬子戳破了皮肤:七十年了,终于等到替身......
王阿公的身体开始崩解,变成无数黑蝴蝶,扑向陈阿婆。它们的翅膀上写着血字:替死还债。陈阿婆尖叫着扑过来,我本能地举起那双鞋。鞋尖的玛瑙突然爆开,溅出的黑血落在她身上,发出的声响。
啊——陈阿婆的身体开始蜷缩,像被火烧着的纸人。她的脸扭曲成各种形状,最后定格成张年轻姑娘的脸,正是上个月失踪的巧珍。
救我......巧珍的声音从鞋里传出来,帮我烧了这双鞋......
我抱着鞋往外跑,雨水浇在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水。云栖镇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每家的门楣上都挂着同样的红布。我跑到村头的土地庙,把鞋扔进火盆里。火焰腾地窜起来,鞋里的黑血烧得响,冒出股甜腥味。
七步......巧珍的声音越来越弱,替我......走完......
火光照亮我的脚边,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地上印着七串血脚印,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我脚下。
后来我才知道,云栖镇的每双老鞋里,都困着个替死鬼。她们生前被人陷害,或是含冤而死,魂魄附在鞋上,等着替身来走完剩下的七步。而试人棺之所以不那么可怕,是因为棺材是给死人的,棺材匠会在棺底画符,替死鬼进不去;可鞋子是穿在脚上的,魂魄能顺着鞋印爬进活人的身子。
现在我偶尔还会梦见那双玄色缎面鞋。梦里巧珍穿着它,站在雨里朝我笑:姐姐,该走了......
而我的脚腕上,总感觉有双冰冷的手,在轻轻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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